“嗯，既如此，你们先下去吧。”曹吉祥心知肚明，但此时不易多说什么，便恭恭敬敬地领着小太监和宫女们退出门外，刚关上门就听得皇上说道：“喜公公，去奉盏茶来。”

喜公公闻言立马跑了出去，却被曹吉祥喊住，“你跑什么，这里又不是山野乡村，随你乱跑乱跳。”喜公公垂下双手，稚嫩白皙的俊脸上满是无辜无措，“师父，可皇上叫我奉茶，我不跑着去怎么来得及？”

曹吉祥隔着帽子敲了几下喜公公的脑袋，“都教过你多少次了，这榆木脑袋什么时候开窍。早就有人去端茶了，在这等着吧。”他扯过喜公公的袖子，把他拉进自己，压低了声音嘱咐道：“带着耳朵好好听，事情都要记在这里。”曹吉祥手握成拳，打在喜公公的胸口上，“再出差错，就棍子伺候！”

喜公公像受惊的兔子，缩着脑袋一动不动，直到传来一声“茶来了”，条件反射般立马接过茶盘，不料还是没躲过曹吉祥一顿骂，“小兔崽子，急什么，茶盘要端稳，心里始终要有杆秤，知道自己是谁。”

喜公公本就有些腼腆，这一番话说得他愈加面红耳赤，但他从不怪曹吉祥，反而是感恩戴德的。其实他未尝不想改掉自己的那些个坏毛病、坏习惯，能和曹吉祥一样，做到事事滴水不漏，但……似乎太难了。

喜公公奉茶给徐有贞的时候，他正说得兴致高昂，所以根本没有在意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太监。

“原是皇上您皇恩浩荡，给予他天大恩德，谁知那罗绮会不识好歹，充军途中杀了官差，私自潜逃。”

皇上听着先是一愣，腾地一下从龙椅上跃起，颇有微辞的问道：“哦？这么大一件事，怎么没有人向朕说起？”

徐有贞察言观色，马上从座位上跪到地上，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皇上息怒，微臣以为您早知此事，故而派了锦衣卫前去抓捕，不曾想居然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欺瞒于您。”

“徐爱卿是说，有人瞒着朕派了锦衣卫去抓人？”皇上把手背在身后，脸上的不悦之情更甚。“是何人调派？人可抓到了？”徐有贞伏跪在地，小小的身躯几乎要和地面贴合在一起了，“请皇上恕罪，微臣一介文人，只知在内阁中为国尽心尽力，为皇上尽职尽责，实不知是何人调派……”

“噯~爱卿不必慌张，大胆揣测下也无妨嘛。跪着作甚，起来，起来。”一直立在一旁的喜公公把徐有贞重新扶到座位上，徐有贞借着喝茶的功夫重新整理了一番思绪，他不由心中暗喜，真是天赐良机，是时候给他们些颜色瞧瞧了。“皇上，那就恕微臣斗胆了，锦衣卫上可直达天听，下可直接审讯黎民百官，而此次却意图瞒天过海，私自行事，若不是锦衣卫中位高权重之人所为，也必定是可与锦衣卫比肩、握有京中军事大权之人，目无法纪，僭越使权。”

“爱卿之意……不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杲，便是东厂督公曹吉祥？”徐有贞再一次表现得诚惶诚恐道：“微臣只是信口揣度，并无他意。”

“那徐有贞真是这样说的？”曹吉祥一拍桌子怒问道，把回话的喜公公吓了一跳，“是，句句属实，不敢妄言。”喜公公看着曹吉祥半张脸隐在暗中，眼里的怒火随着烛光忽上忽下，尖利又短促的声音似从幽冥深处传来，“那皇上怎样回答？”

“皇上并不言语，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又沉思了半晌……”随着喜公公的讲述，曹吉祥也不由得吁出口气，“最终只是交代徐大人不许外传。”

“嗯……不许外传……”曹吉祥在躺椅内微闭起眼，似有若无的呢喃着，他慢慢向喜公公伸出手，喜公公从烛光明亮处走向阴影里，握在他滚烫的手掌心里，帮他更加舒适地靠在椅垫上。

“那两本奏本，皇上是如何发落？你且说来听听。”喜公公蹲下身来，轻轻捶着曹吉祥的腿，说道：“皇上又问徐大人，这个罗绮除半途私逃外，可曾犯下什么大罪？是否有什么过人之处，能惊动两位肱骨大臣为他求情。”

——徐有贞敏锐察觉出皇上话中深意，依言回答道：“回皇上，此前罗绮虽是于党一员，却不过少年心性，平日里骑游射猎，广结良朋，倒不曾结党营私，去岁倭寇侵犯海境，朝堂上包括赵仲轩大人在内数人都推荐他前去除寇，得胜还朝不久，就被打入了死牢。”

朱祁镇把大拇指扣在玉带上，两手拍打着隆起的大肚腩，点头称赞道：“这样说来，罗绮非但无过，还有功劳。”

“是啊，皇上，虽触犯大明律例，充军私逃，但功过相抵，不至于死罪。”徐有贞抱拳躬身回禀道。

“嗯，徐爱卿说得有理，他父亲罗通将军尽忠职守，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为国殉难，如今身后只余独子，朕怎忍心让将门之后蒙冤，教他罗家断绝香火。”徐有贞不失时机地插话道：“皇上如此深明大义，宽厚仁德，微臣望尘莫及。”

“徐爱卿过谦了，两京一十三省的重责还要徐大人替朕多担着点。”朱祁镇指着桌上的奏本，说道：“朕有些乏了，这件事就交给徐大人去办吧。”

——听完这番陈述后的曹吉祥不怒反笑了，那张笑脸上布满慈祥的神情，若是不知根底的人看到这样亲切和蔼的笑容，定会放下所有戒备之心，刚入宫时喜公公便是这样想的，久而久之他再看到这张笑脸时，才明白那不过是蔑视敌人的嘲笑。“哼，善泳者死于溺，他自以为看懂了皇上，看透了官道人情。他忘了，这人世间哪里没有刀俎，谁都有可能成为鱼肉。”

喜公公虽然不知道曹吉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落子下棋，须先顾到后三步，他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曹吉祥拍了拍他的肩膀，用长者的威严和温和口吻说道：“今天是你生辰，走，我陪你去吃碗长寿面。”喜公公着实有些喜出望外，他想起今日已是十五了，阿娘曾说他是在月圆之夜出生的，哭声嘹亮得惊动了大半个村子的人来围观。他摸了摸脑袋，眼睛弯成了一轮新月，“您不说，我都不记得了。”

曹吉祥边说边往门外走去，“小兔崽子，还没老就没记性了，这生辰可也是你娘受难日，怎么能忘记？”喜公公随曹吉祥跨出门槛，一抬头就看见圆月贴在天空的黑幕上，黄色的月晕清晰可见，四周围有无数星光灿烂生辉，他在心里默默念叨，“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走在前头的曹吉祥忽然转过脸来问道：“你爹娘可给你取了名字？”喜公公愣了一会，有些窘迫的答道：“算是取了，我是月圆之夜生的，所以乡里人都叫我十五。”

“这算哪门子名字，难登大雅之堂，我给你取一个，要不要？”曹吉祥仰起头望着遥远无垠的银汉星空，还未等喜公公回答，他又问道：“巧星二字可好？”

“巧星？”喜公公嘴上念着，在心里又来来回回默念了几遍，他看着明月周围虽不起眼，却闪闪发亮的星星，笑着答道：“谢谢师父，我以后有名字了，叫巧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