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志利手里拿着酒瓶,坐在院子的一棵桃树下,虽然知道瓶子里已经空了,他还是把瓶子晃荡了半天,这才把它扔到院子里一只竹篾编织的篓子里。那篓子也是有多少年头了,灰头土脑地躺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近两年,成为乔志利的装空酒瓶的容器。
阳光温暖和曙,刚喝过的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令他昏昏然头脑不清。他想,现在几点钟了,乔菲一会儿该回家了吧。他觉得有点愧疚不安,昨天刚跟女儿许诺不再酗酒的。
可是,酒瘾让人变成不亚于任何一种瘾的瘾君子,言而无信,故技重施,故态复萌,最近两年,他的人生,基本上就可以用这些词语来概括了。而昨天晚上,他竟然在醉酒中动手打了女儿,他从小到大那么疼爱的女儿,他竟然动手打了她。
他对着那颗桃树,那棵他和妻子生前一起种下的桃树,醉眼朦胧道:“乔菲妈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乔菲,我想重头再来,可是,不知道要从何开始。我好像,已经没有力气折腾了。”
一种深刻的绝望和自我厌弃再一次朝他袭来,他步履蹒跚,走到那竹篓子那里,弯下笨拙的腰,从里面捡起刚扔掉的那个空瓶子,然后坐到桃树底下的一张靠背凳子上,将手里的空瓶子猛地敲在水泥地面上,瓶子瞬间碎裂,碎片四处飞溅,他把瓶底放在地面上立好,对着上面皴次不齐的玻璃裂口,想象着,自己身体倒下去,如果正扎进脖子颈动脉,血流满地,应该会很快断气的吧。他闻了闻自己一身酒气,感觉酒醉状态下,应该很容易让人误解为意外死亡。
是意外的话,乔菲应该不会特别难过吧?
他把自己的身子朝着瓶子碎裂的豁口重重摔下去。血从颈部动脉迅速地流出来,他感觉安心了。这样子就可以了。最后,在丧失意识之前,他想:乔菲看到他这个样子,会被吓着吧。
他有点后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连自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缓缓地合上眼睛,尽力使自己的样子安详起来,这是他为女儿做的最后一点努力了。太狰狞的遗容,会更加惊吓到她的。
文晖两只耳朵塞着耳麦,还是古北送给他的那副。周五下午六点,地铁上人流照例摩肩接踵,文晖上车,很自然没有座位,他站在车上的一根柱子那里,他看到乔菲上来了,隔着几个人,他想着,应该靠过去,可是又想起古北那时候很不开心的样子,就站着没动,女孩也没靠过来。
文晖不太敢抬头看她,她知道,她此刻肯定在拿质疑的眼光审视他。他感觉自己站在那里,就好像站在她和他对古北的承诺之间,动弹不得。
不过几分钟时间,车子到了下一站,新的人群涌上来,文晖忽然听到乔菲一声急促的尖叫声,他本能地抬头看向她那边,看到一个拿着大背包的背包客,背包撞到了她,显然撞的很重,文晖犹豫着是否要过去。
这时候,乔菲正抬眼看向他,满脸的怨恨,文晖看着她,那种犹豫不决的感觉,忽然间令他头疼欲裂,他本能地抱住头,一只手撑着面前的柱子,那种眩晕的感觉伴随着疼痛持续了大概几十秒时间,他感觉大脑好似一片空白,等到他回过神来,周围的一切,似乎有点陌生。
他调转头,四处看了看,最后看到乔菲,好像他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原来,我是跟着乔菲过来的。
他朝着乔菲笑了一下,伸手把她拉过来。乔菲犹自为他刚才的冷漠生气,他竟然没拉动她,便靠过去,站在她身后,一只手向上拉住扶手,另一只手环住她肩膀,乔菲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感觉她终于没有生气了。
地铁到站了,他跟着她一起下车,跟着她过马路。
乔菲觉得奇怪,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男孩道:“我送你回家啊。”
乔菲道:“难道你今天要送我回家吗?”
男孩坚持道:“天黑了,我送送你。”
乔菲心软下来,自己往前面走着,由着他在后面跟着。
小区是老城区,本来是东临市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的房子,如今都租出去给外来人口居住,本地人住在这里的,已经很少。乔菲家在市区的别墅,已经被拍卖,父亲名下的不动产,都拿去变卖还债了,如今,只剩下老宅子,幸亏以前没有处理掉,她爸爸念叨着,这里是他们跟她妈妈以前生活的地方,所以,房子也就一直留着,没想到,如今又回来住,倒成了父女俩唯一的栖身之所了。
冬天日短,七点不到,已经天黑了。乔菲要经过很长一段光线暗淡的小巷才能到自己家里,所以,这会儿,有他陪着她,她觉得有点安慰。她想,让他陪着她走过那条漫长的狭窄的黑暗的巷子,是她很久以前就想象过的事情。她今天要贪婪一回,让心里想了那么久的念想,实现一次。这样子,她才算对自己这无疾而终的初恋,有了一个交代。
长长的巷子尽头,就是他们家,院子是用红砖砌成的。乔菲站在门口,转身对着仍然跟在身后的男孩,道:“我到家了,你回去吧。”
男孩看着她,道:“那我回去了。”身子却没动。女孩懒得管他,自己推门进去。
男孩看着里面灯光亮起来,终于放心似的,准备转身离开,忽然听到女孩一声尖叫,他想都没想,立即冲了进去。
一个男人躺在地上,上半身浸在血泊里。脖子上扎着一截破碎的啤酒瓶子。
男孩听到女孩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爸爸,爸爸,爸爸。”
男孩一把抱住女孩,试图阻止她看着那样血腥的场面,可是,乔菲已经失控,双手乱打双脚乱踹,嘴里吼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男孩大着胆子,伸出手,试探了一下地上男人的鼻息,那里已经一片冰凉,像个深不见底的冰窟,空荡荡没有一丝气息,没有一丝温度。
女孩问:“我爸爸怎么了?我爸爸怎么了?”
她靠近着,也伸出手,男孩一把拉开她,一只手死命按住她肩膀,另一只手掏出手机,他拨打了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