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论战,如光有道理,必然令听众感觉空洞无味,这自然会减分。
姜杏儿曾受孟夫子特别告诫,辩论之道,不仅要说服人,更要感动人,所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是也。
所以,等广场的众人安静下来之后,姜杏儿有意在这个节点,将慷慨激昂的脸色收敛为某种回忆往昔的平静。
头顶的骄阳让她额头有汗珠渗出,看得张仪恨不得跑去用袖子给她擦擦。
姜杏儿似乎察觉到他的心意,不动声色地对他笑了笑。
她在高台中央,缓缓踱了几步,停下之后,脸上缓缓露出悲壮之色,“诸位夫子和学子,读过春秋的都知道赵氏孤儿的故事,当年晋景公沉迷淫乐,宠臣屠岸甲为了排除异己,诬蔑忠臣赵氏一族n,骇然灭了赵氏满门,血流成河,唯有公主庄姬逃过一劫,而她已有身孕。”
说到这里,话语有意停下来。
环顾四周,一片默然,很沉重。
人群中隐隐传来几声哭泣,是几位来学宫留学的赵国子弟。
杏儿接着道,“而屠岸甲心狠手辣丝毫没有收手之意,执意要杀公主肚中赵氏一族唯一的骨血,等公主临盆当日,他即刻带人闯入王宫,所幸公主及时藏匿,而后庄姬将婴儿交给赵氏的两个门客公孙和程婴带出宫外隐身民间。”
“等屠岸甲获知此事,立刻在晋国各处张贴告示,说谁人告知赵氏孤儿下落,悬赏千金!面对如此巨大的,公孙和程婴没有动心,利字当前,他们毫不动心,为了保全赵氏孤儿,公孙舍生取义,而程婴更是把自己的亲自儿子冒充赵氏献給屠岸甲,被当场摔死!”
说到这里,姜杏儿两眼湿润语带哽咽,台上的夫子们集体沉默着,摇头叹息。
场外那些赵国弟子已嚎啕大哭,因为这幸存孤儿就是赵国君王的先祖,他若未能存活下来,今日赵国就根本不存在了,怎能不令身为赵国人的他们动容呢。
苏秦看向身边的赢瞐,发现她也是眼圈发红,不由安慰道,“天理昭昭,疏而不漏,赵氏孤儿含冤昭雪,大白于天下,恶贯满盈的屠岸甲最终伏法。”
赢瞐沉默了半晌,叹口气道,“这个公主可怜可敬,世间女子人人都羡慕公主,她们哪里知道,作为一个公主的悲哀,哪里知道一个公主背负了多少无奈。”
苏秦静静地看着她,这话感触之深,怎么听起来,好像是眼前这位“萧兄”已经当了公主许多年似的,
“所以,为人重义,乃是为臣之道,为子之道,夫妻之道,弟子之道,天下可以没有儒学,但不可没有义!”
“弟子陈述完毕,谢谢大家!”
姜杏儿对高台的齐相和众位夫子躬身一礼,又对原离拱手示意,默默退回孟轲的席位之后。
轰然一声,台下如飓风扫过,掌声如冰雹一样席卷整个学宫。
苏秦也在大力鼓掌。
屁股下的树枝被晃得咯吱作响
这丫头片子说得太好了,尤其那一句,天下可以没有儒学,但是不可没有义,太有新意和震撼力了!
姜杏儿刚站到孟轲背后,就见自己老师离席而起,亲自给自己端起一碗清水,给杏儿喝,微笑道,“好!”
姜杏儿慌忙谢过,一饮而尽。
从孟夫子的肩膀上望去,只见张仪一脸笑容灿烂收都收不住。
邹衍对着台下一摆手。
喧哗的声音渐渐沉淀下来。
邹衍微笑地看向原离,“请墨家原学子论述自己的观点,限时一刻钟。”
原离沉稳地站到中央。
他是个很低调的人,默默学习,默默耕种,甚至对同门师兄弟也很说上几句闲话,所以一直名声不显,当师尊也就是墨家第二代锯子禽滑厘选他出来参加这次比赛时,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
禽滑厘给出的解释是:墨家门派可以显名,但不求个人扬名,越是低调越能体现墨者的精髓,他大弟子孟胜就是太过高调了,所以经常受到他的训斥。这也是为什么学宫十杰中没有墨家弟子的原因。
但无名不等于无能。
禽滑厘冷眼观察,这个来自齐国寒门的原离学习极为刻苦,不仅看墨家竹简,对诸子百家也是博览群书,废寝忘食,想来其志也必然高远。
更让他欣喜的是,原以为这个沉默寡言的弟子是个口舌迟钝的人,不想深谈之后,才发现原离口齿锋利,刀刀切中要害,根本不输给任何一个学宫十杰。
这让他相信,这个徒弟一定会给在座的夫子和台下学子们一个意外的惊喜。
也许是原离知道自己短衣草席的走路的姿势,一定不会像姜杏儿一样风度翩翩,让人心旷神怡。
所以,他只是定定站在场中,对台上相国夫子等人施礼之后,原地直接转了个身,用沉静的面容看向台下的观众。
在寂静了几秒之后,他开口道,“刚才姜师兄的论述很精彩,让在下有直接认输的冲动,后来被师尊狠狠瞪了一眼,将在下溜走的勇气又给拎了回来。”
台下轰然大笑。
树上的苏秦也是呵呵一乐,原以为上来的是个木头,没想到居然是个开心果。
“有意思。”赢瞐也抿嘴轻笑。
左侧端坐的一个黑而不廋的矮老头,也就是墨家第二代锯子禽滑厘,他摸了摸鼻子,发现台上不少夫子都笑眯眯地看着他,立刻凶巴巴瞪眼过去。
唬得一个个老家伙把目光收回。
原离继续说道,“虽然姜师兄回答得很惊艳,但利和义,谁为先?对这个问题,在下的看法却和姜师兄大有不同。”
他话音刚落,台下嗡然作响。
什么?不同?我等没有听错吧?那么原离的观点就是说“利在义先”喽。
一些比较亲近墨家的门派弟子个个惋惜地感叹:完了,刚才儒家的姜师兄都说了嘛,君子求义,小人求利,而且还有舍生取义呢。
若是原离论述利在义先。那就是众人眼中的小人了,如此说来,原离明天肯定是和他们一样坐在地下当观众了。
树上的苏秦和赢瞐对视一眼,都轻轻吐出一个字,“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