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熙长宁二十六年三月二十六朔安
夜晚亥时二刻,凌靖寒披着冷露自千里之外的南川袁州奔袭而回,却并没有回到七皇子府,长街尽头匆匆响过马蹄寥寥之音,蹄声一直延到南枫街区的一处清素院落外面,此地布置的至简至朴,亥时的黑夜园子外也只是高挂着两盏暗灯笼,园子周围大多是空寂院落并无太多住户,以致于实在不必担心马蹄踏月之声会不会惊醒了早已安眠的坊边百姓。
已过亥时,即便是朔安勋贵人家的看门护院也免不了打个瞌睡,可这座园子的守园人却不曾有丝毫懈怠,腿脚站立不见丝毫绵软之态,伸出手弹指间接下凌靖寒扔过来的随身长剑,拱了拱手恭敬地行礼说道:“执事大人。”
凌靖寒走进园子中,快步走着的同时手上正要解掉黑色披风,方才的守园人就跟在他身后,见状便好心提醒道:“夜深露重,大人还是进屋喝盏热茶再宽衣吧。”算算日子,他深知这位庭鉴司执事大人因执行任务,一走就是两个半月。
“半盏茶之内,把袁州裴大人家的卷宗调出来给我。”凌靖寒零星数语,却突然停了下来,站在廊下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那早已不再圆的冷月,淡淡地问道:“我不在时,宫里可有传召?”
守园人回道:“圣驾四日前刚从泉栖山回来,崔公公昨日着人递了口信儿过来,说体恤您辛苦,回来后不必急着进宫见驾述职,有旨自会传召。”大约是这两日倒春寒的缘故,以致于守园人夜晚说话的时候,嘴边还带着些白气,吞云吐雾的,让人看上去免不了有些好笑。
可凌靖寒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自十八岁便受命成为了他父亲手中最趁手的一把利剑,忘记了从何时起他再也没有唤过‘父皇’这个称呼,取而代之却只剩一句似冷非冷的‘陛下’。他十九岁总领庭鉴司却被告知终生不得参政,那一年他跪着听完了密旨,倒是觉得没什么,此后独来独往的性格愈渐突显,这么多年身边连个得力的近身之人都没有,渐渐的他也没有了什么多余的挂念。
对他而言,圣命就是探查与杀人的命令,这些年除了地牢之中的亲生母亲,他早已无欲无求。
在庭鉴司忙了一夜的凌靖寒,翌日一早便仔细算着前去地牢探望母亲贺兰旋的时间,他揣着银子默默去了大内天牢打点,狱卒在见到凌靖寒后,便恭敬地给他行礼说道:“七殿下。”
凌靖寒照常扔给他银两,“我进去一盏茶的时间。”说完,又扔给他三锭金子继续说道:“好生照看牢里的人。”
想来那狱卒这些年受了凌靖寒不少银两,看着这位七殿下就要走进去,他有些不忍地赶忙举着三锭金子拦在凌靖寒面前,跪下说道:“殿下,恕小的直言,女犯人贺兰氏两个月前就已经病得无法站立,十日前就已经半昏半醒了,是小的辜负了殿下嘱托,但是地牢犯人病重若无谕旨任何人不能擅作主张请来太医,还请殿下不要再她身上再多费心了......这些金子您还是留着吧。”
凌靖寒听后哪里管得有没有陛下探视的旨意,他在漆黑的走廊里一步一步下到地牢。
借着干涸灯油燃起的微凉灯火之光,他依稀能够辨出,角落里靠着墙的那个瘦骨嶙峋的黑影就是他的母亲。
凌靖寒跪在地上一声一声叫着她,良久贺兰旋才自昏迷中缓缓醒过来,她艰难地抬起头想要看看她早已长大的儿子,却再没有力气了,隐约只听得见一下一下的微弱喘息声。
“母亲,我回来了,您答应我会等到大夫过来给您医治,好吗?母亲,您听到了我的话就回一声,母亲?”凌靖寒紧攥着栏杆努力向那个角落里看过去,贺兰旋喘息时身上的颤抖叫凌靖寒确认她还活着,只剩下眼泪无声的落在了地上。
跑出天牢后,凌靖寒心中却满是怒意,他恨不得现在提着剑就去陛下凌致轩的面前质问,这几年他替这位天子悄无声息的处理掉了多少人!为何堂堂天子不信守诺言,连保他母亲性命这件事情都做不到!
她曾经也是他的皇妃,她也曾受过他雨露恩惠,也曾如其他嫔御一般服侍过被她们视为夫君视为依靠的天子,为何在那一年之后朝夕之间就被发落至此,成为皇城中最低贱的狱奴。
凌靖寒走得太急,以致于在宫门口连三公主凌雪娴进宫的车驾都没有注意到,或者他也注意到了,却因为从她们的谈话得知姜贵妃抱恙在身,才有这么多女眷宫婢以及太医轮番侍奉左右。
他心中有恨,无法平静。
他的母亲就快要病死了,整个宫中却无人问津。
凌靖寒出宫之后明目张胆地直接去了浮言药阁,他虽然与那里的人素味平生,但却知道浮言药阁的医者不同于别处医馆,那里的人皆怀有医术与异术,研古今奇症,解天下之毒。
浮言药阁座落在朔安城中的西屏街区,刚好与七皇子府所在的西锦街区比邻而建,今日坐诊的是药阁大夫卫祎,凌靖寒匆忙进来的时候他正将写好的药方递到患者手上,上一位患者前脚刚走,凌靖寒就走到卫祎面前焦急的小声说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会轻功的大夫?”
卫祎手中写药方的纸刚好用完了,接过身旁人递上来的纸,忙着手上动作的间隙,他抬起头随意看了一眼凌靖寒,稍后便淡淡地说道:“这里是医馆,不是武馆,若是您自己身上有病痛,在下现在就可以为您诊脉,若是其他人等着救命,我们自有出诊的大夫,为您派遣一位就是了。”
见凌靖寒的第一眼,卫祎就认出了他袖口绣着的金边暗红纹,早先听闻七殿下领旨游历天下,体察风土民情而行踪不定,谁能想到今日竟匆忙出现于此,话一出口便不同寻常。
找个会轻功的大夫?他怎么不找个会把脉的杀手呢?
凌靖寒见状,只好低下身来主动道歉,“方才是在下唐突,只是......出诊之人轻功要高,我想请一位能够翻进宫墙的大夫,能够随我躲过禁军巡查的大夫。”
卫祎听后略微点头,若世间不存在这等荒谬的请求,那么浮言药阁存在的意义便大大削减了一半,他示意身边人带凌靖寒去找阁主,在拐了繁复数道长廊之后,凌靖寒随人进了见客的后庭,阁主这边立刻放下旧友前来见他,人命关天之事浮言药阁从来不拖沓患者救命的时间。
章娆进去的时候,凌靖寒刚落座,她走至他对面坐下,便略微低头以全礼数,平静地说道:“殿下行走民间数年自然与寻常皇家子弟不同,如今既屈尊降贵亲自前来,想必知道浮言药阁的规矩。”
后庭是与前厅截然不同的两个氛围,这里幽静素雅,是朔安之中少有的避世清静之地,而凌靖寒却在这种地方说着与此情此景全然不符的荒唐要求:“今夜宫门落锁后,我需要一个轻功上乘的医者,随我进宫医治一位将死之人。”
自知要求颇高,凌靖寒心中把握仅有两成,指节紧紧地按在茶案上面。
章娆听罢不动声色但心中便有了主意,她略微思索,简单权衡利弊后,认真的回答道:“医者救人自是本分,但宫中不比别处,届时还请殿下打点好上下,我浮言药阁的医者怎么出去便要怎么回来,方可不坏了规矩。”
凌靖寒听到阁主如此说,他心中便有了底,压在茶案上面略微酸痛的手才放松了些许。
送走凌靖寒之后,章娆回到配药间,看到重曦站在梯子上整理满墙药匣子里装的药草,她淡淡笑了笑说道:“刚来就主动干活,几月不见你倒是勤劳了不少,我也终于能够省省心了。”
重曦放好最后一个药匣,跳下梯子后看了章娆一眼就坐下说道:“从你书信中看得出时间紧迫,我和师父不眠不休几个晚上,总算研制出了几个药方,这不连着几味不易得的药材就赶快给你带来了。”
已经吩咐下去按照药方煎药,章娆一边给重曦煮着茶一边说道:“春日时节的有些突发的病症实在难以诊治,若是传信南疆给我师父,耽误的时间就太多了,情急之下我只能给竹苏传信了。”
“你信中所言的那位奇病患者,等他按照药方服药几日后,我想亲自给他复诊。”她到底不是安静的性格,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说道:“刚才是什么事情需要你亲自处理?我既然来了,给你们药阁打个下手总是可以的,既然不便露面,我就给你规整规整药材,调方配药吧。”
章娆一向谨慎从不多言,“并无大事,有些患者身份特殊,其他医馆不方便诊治的病人,自然由我们来诊治。”虽然现下已经风平浪静,但重曦身份的终究与他人不同,不便在浮言药阁抛头露面,而且,章娆担心朔安往事又会引起重曦亡国之伤,所以没有多言。
但她知道重曦闲不住的性格,琢磨着晚上随凌靖寒进宫的大夫,她说道:“明日是萧平大夫出诊,但他今晚去了城外庄子上办些事情......你若只是待在配药间着实委屈了好医术,或许你可以不露身份地替他一个上午。”
章娆随后她把重曦继续留在配药间,自己亲自去交代萧平大夫关于今晚随七殿下进宫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