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熙长宁二十八年六月初三宣王府
整座王府是当初依照亲王府规制所建,最初由陛下亲赐再到今日,从外府内宅再到后园共经历过大大小小五次修葺,外府一向交由阴林与管家打理,如今自从新王妃入府后,整个内宅连着后园以及府中大小庶务便全部交于王妃打理。
成亲已有一月,姜寂初如今已经全然适应了王府的生活,平日里除却府内之事还要主理着凌靖尘一并交托给她的府外私产,原本上月底便可以看完的账簿因为内宅女眷之间的走访来往而耽搁了。
端阳节那晚,瑢王府提前新添了小世子,姜寂初依照礼节亲自备了恭贺之礼交由步千语送至瑢王府内宅,因着时节相宜,朔安城中各家女眷又趁着五月而举办了几次游园会,身为宣王妃的她自然也要出席,一系列事情办下来,反倒耽搁了自家事务,好在大部分事情都交办底下人,她只需过目就好。
几日前,陛下将南巡之期敲定在了中秋之后,今日早朝后阴林特地回府一趟禀报王妃,说殿下因兵部事务繁杂而不回府用午膳了,让她不必等他。
午膳后好不容易看完了西江城私产的五月份流水,姜寂初从寝院外厅坐起身,跟在她身后的步千语问道:“小姐,公主下午约了你去静安寺上香的,现在时辰还早,这会要不先去歇歇?”
姜寂初转过身来看着她,嘴角上扬笑着说道:“叫王妃。”
“私底下嘛,当然是叫小姐顺口了。”步千语对于她家小姐这种较真的样子,觉得好笑。
“王妃好听。”姜寂初眼中露出了些许带着温柔与俏皮的得意。
“好好好,王妃就王妃。”
姜寂初回到寝房,松了松筋骨,转了转有些酸疼的手腕后疲累地说道:“是大嫂非要拉着我去的。”她这种见多了生杀场面的人了,即便如今甘愿向佛,只怕慈悲为怀的佛祖也是不愿意眷顾她的。
嘴上说着,她还是抵不过困意,又想着时辰还早,便交代几句就上了软塌休息。
凌靖尘今日兵部事务虽然紧急,好在忙到午后反倒结束的早,他回来后简单沐浴松泛了一番后,便看到了在软塌上面小憩的她,知道这几日她因着府内府外的事情也十分累,便有些心疼的轻轻抱起她去床榻上面好好睡。
姜寂初一向睡眠极浅,所以凌靖尘靠近她的时候便已经找回意识醒了过来,随着他的动作挽住他脖子就被抱上了床榻,在他怀中带着些鼻音的问道:“你回来的这么早?”她随后看着自己夫君点着头回应,又替她摆弄好了枕头,看着他躺在身边将她圈进怀里,便主动依偎着他小声嘟囔着问道:“那,那你还走吗?”
凌靖尘不怀好意的将她的头发揉乱,宠溺着说道:“不走了,陪你。”
从前清素的寝房中不知道何时突然多了许多东西,她的梳妆镜台和连排衣柜,她布置的青色软纱幔帐,书架上下摆放着的诗词书画,桌案上面放着的没绣完的手帕,还有许许多多带着温暖一起随着她走进他生活的物什,这便是她带给他的细水长流,也是她替他守住的一方净土。
风过无声的午后一派宁静,真好。
大概是他们二人这段日子都太累了,以致于醒过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如约进香的时辰,步千语站在门外等了许久,姜寂初也知道她碍于凌靖尘在所以并没敢进去催。
睡了一觉身上松泛了好多,却耽误了不少事情:原本约了大嫂去进香,想着回来就可以把手帕绣完,结果在大嫂面前爽约不说,昨日刚学会的绣法也忘了一半。
她这是都干了些什么啊。
凌靖尘简单吃了茶后,走过来安抚情绪恍惚的她,随后说道:“八月中旬南巡,你我和三皇姐卿言大哥都在随驾名单中,至于要带些什么,现在也不着急准备,先慢慢想着就好了。”
“临行之前需要安排布置的东西很多,我倒想先把眼前的事情说说。”姜寂初接过来凌靖尘为她倒的茶后,只喝了一口便放下,正经地说道:“四年前你买下来的东郊园子被新来朔安的一位商贾人家看上了,那里放着也是放着,因为地契在阴林名下,这也算不上是王府的产业。最近府中的几位老人也到了安排出府回乡养老的时候,我想着不如直接把园子卖了,赚到的差价倒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便作为几位老人的养老安置费吧。”
凌靖尘点着头,这些事情原本就是交给她作主的,她也一向能够做得很好。
“玟州凉城的几处农庄去年收成很好,今年我准备加派人手过去,已经交代给管家了。”姜寂初看着他平静的眼神,突然想说些有意思的话逗逗他,“横泷剑阁名下的几处剑庄是你训练豢养心腹的地方,我倒也不惊讶,南川境内的许多产业也是你的,我也不惊讶。”
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事情,姜寂初突然合上账本,义正言辞的挑眉询问道:“说说吧,这几年弦月山庄里面的眼线都有些谁?”
凌靖尘听罢果然笑了,就知道她迟早会问,他也没想过能够瞒着她多久。
放下茶杯后,他举起食指摆出个‘一’的姿势在她眼前,“没那么些谁,就一个。”
姜寂初满脸质疑:“一个?山庄体系庞大,江湖来往纵横交错,你的眼线怎么可能就一个!”
“他叫周桐。”
姜寂初扶额按压着太阳穴,实在说不出来什么话了。
凌靖尘继续说道:“他原先是北境军中因伤病而退下来的四品将军,聪慧异常,见多了生死,于是甘愿放弃退役的俸禄而选择江湖,睿王兄当时不同意,不过我倒是没拦着他。”
雁山副阁主周桐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将山庄大小账目打理的井井有条,来山庄仅五年就坐上了副阁主的位置,她还在想,为何区区一个人便能够掌握山庄所有动向,那便是所有线索的交汇纵横都逃不开在账目上面的痕迹,其实是只此一人足矣。
姜寂初怎么也不会想到周桐会是凌靖尘的眼睛和耳朵。
已是这个时辰,府中上下早就恢复了日常的节奏。
凌靖尘和姜寂初二人相伴走在内院廊阁中,顺着就走到了内宅习武场,看到今日不当值的华青墨正拉着步千语在这里小试,他们都发现这二人的招式竟然有相似之处。
姜寂初询问:“青墨究竟是谁?”
凌靖尘倒是没有先回答她这个问题,反倒问起:“你是否听闻过夕氏一族与华家交好?”
姜寂初许久没有被唤起的记忆,今日被他这样一问倒想起了一些:“我小时候好像听母亲说过,华家这一代与栾城夕氏曾经有教养之恩,但是这很少有人知道。”
凌靖尘明白了,如此便可以解释为何华长亭能够拿到他母后的凤诏,他继续问道:“那你可曾听闻过,华长亭将军?”
“听母亲提起过,算起来,华将军应该还是她自年幼便相识的。”不过她转念便立刻想了起来,十分惊讶地问道:“你说的华将军,莫不是就是?”
凌靖尘点了点头,默许了她的猜测,说道:“青墨就是华将军的女儿,她应该叫华青墨才对,华家出事之时,她被送往南楼躲过一劫,所以武功招式与阴林相似,皆是南楼一派......但我不明白,为何步千语也与他们有相似之处?”
“千语师承流誉阁盛承玄阁主,流誉阁是南楼一脉分支,因为与西域裳家世仇才会惨遭灭门,留下盛纹姗师姐一人,而千语被哥哥救下,才会来到朔安姜府。”
“原来如此。”凌靖尘没想到,他们这些人竟会有如此深的渊源。
姜寂初随后也同他讲了讲晋王妃曾替晋王殿下挡箭的事情,以致于凌靖尘突然想起,端阳节宫宴那晚瑢王因为王妃临产而提前告辞,那晚姜寂初曾经离席同晋王妃舞氏相谈甚久,而他则是被凌靖渊缠着教了许多兵部的事情。
“端阳节那晚,晋王妃同你说了什么,为何出去这么久?”
姜寂初记忆犹新,那晚她和舞瑾儿离席小聚,舞瑾儿先是主动向她示好却绝口不提姜贵妃。
“这位晋王妃虽然年轻,可心思从来不简单,那晚试图越过姑姑,直接同我交好,而且那段时间一直都是她帮着料理贵妃殿的事务,十分讨得姑姑欢心。”
凌靖尘说道:“我倒是没有想到靖渊将弹劾凌靖安的事情办得如此漂亮,说到底,总归是离不开舞氏这个背后军师的缘故。”说完,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深沉与似有深意的盘算推敲,“靖渊就像正在精雕细琢的工艺品,而这把雕刻的刀正拿在姜贵妃与舞氏的手中。”
“依你之见,晋王这一枚美玉,究竟能够雕琢成什么样子?”姜寂初如今倒是十分好奇,凌靖尘会如何评价这位曾经也被多方谋划拉拢的晋王殿下。
凌靖尘一直以来从没有停下过对于凌靖渊的观察,他总结出了最显要的两点:“聪慧,藏拙。”
“聪慧?藏拙?”姜寂初显然并不相信。
凌靖尘有条不紊地分析:“红玄楼是他第一次独身陷入危机,却能从容的在事后推测出你踏入江湖;这一次弹劾凌靖安,他没有丝毫准备与经验,连一句询问卿言大哥与睿王兄的话都没说,便能够一针见血的指出瑢王府的嫌疑以及他替父皇分忧而毫无党争之意的心思,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从前小看他了,我们所有人都太小看他了。”
“我一直都当他是个在宠爱之下长大的皇子,没有人忍心推他入前路。”
“我们整日里的谋算,他置身事外的看了这么多年,学了六七分又悟出了剩下的两三分,却还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要么是真豁达,要么就是沉稳到了极致。”
一个储君之位,多少皇子亲王蠢蠢欲动,没有人敢清清白白地说自己不动心,可晋王凌靖渊就像超然脱俗的世外人,不争不抢,好像任何人将这仅存的一份纯洁拉入污垢邪恶的权力之争都是肮脏的罪人一样,而凌靖尘却顶着多方压力,硬生生的将莲花拽入了淤泥里。
难道,还要天真地等着这白莲出淤泥而不染吗?
“寂初,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便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凌靖尘牵起她的手,这句话说给她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