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琼君能否平安如意谁都不知道,但有钟离在的地方,大概率是没法保持和平的。
江边夜里少有人来,水鬼想抓替死的冤大头都要挨在岸边天天盼,他俩过来后不仅搞得此地亮亮堂堂惊了底下的东西,放完灯还一直蹲在那儿不挪窝,甚至深情相望起来。
找死都找得这么缠绵悱恻。
钟离的手臂随意地搭在膝上,他们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水底下的泥沙不知何时已经覆盖上了一层黑漆漆的东西,就像是流动的墨一般随波轻淌。
无声潜行只为给猎物致命一击。
那液体般的东西极快地破水而出缠上了那只柔弱无骨的手,便要将这个女人扯下浩瀚江潮之中,窒息会永恒地带走她的生命,而它便由此得以解脱上岸。
想法整挺好,结果没扯动。
钟离瞧着腕上缠的那截小玩意儿,是真没想到这也能钓起鱼来。
都还没下水呢。
她反手揪住那滑不溜秋的水鬼触手,使劲一扬就把那沉在江里重逾千斤的东西甩上岸来。
还真大只。
那头水鬼的全身都是流质的,似乎早就被江河同化了,待在岸上如同被放置在燃烧的火炭盆中,哀嚎翻滚间就要重新回到水里。
钟离却不肯赏它这个机会,在其还没碰到水面时便又一甩,把那孽障重新砸了回去。
水鬼发出凄惨的尖叫,听起来可怜极了。
跟它一起相伴而来的水鬼同伙们见状都准备开溜,硬茬子不好啃,咬过去得崩掉满口牙。
风紧!扯呼!
但是想跑又哪来那么容易,七张银镜折射出的光在此刻凝虚为实,化成坚韧的网拦住了水鬼们逃跑的路径。
这群好不容易得来希望的鬼,却是做了入网的鱼。
那只河滩上的鬼叽叽呱呱地嚎叫了一阵,就渐渐化烟散去,消失无踪。
水鬼没办法上岸,除非找到代替它受缚于寒江之下的人一命换一命。
但它临死前的喊声似乎从别处吸引来了什么,很多东西正在朝这边赶,有着烛光作指引,它们轻易就锁定了目标。
点灯能召来的不止是蛾子,还有潜行黑暗的恶鬼。
“禁猎令的范围是所有活人,当然也包括修士。”钟离对陆生雪解释道,“修士的味道偏偏又是最好的。”
而且是最喜欢找死的。
鬼祟与修士之间积怨已久,碰上后往往要争个你死我活。在聚鬼盆附近修士的死亡概率可比普通人高多了。
钟离说:“没人看见他们就可以说是修士要闹事,为护鬼王祭才杀的人,到时候死无对证,根本没法辩个黑白。”
纵有禁猎令在,这些年来钻空子的也是不少。
果不其然,片刻之间此处就围来一大帮阴鬼。
原本只是打算收拾下聚鬼盆里忤逆的孽障,但既然来都来了,不如顺手清个干净。
钟离给了陆生雪一个眼神。
陆仙君会意,再次凝结银镜光网彻底笼罩住了这片河滩,封天绝地构成巨大的困兽笼,人和鬼只有一方能够走出去。
聚集过来的鬼祟数量不少,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两个不要命的家伙,已是将他们视作盘中餐。
钟离摇头叹惋道:“鬼多势众啊。”
真巧,打群架这种事,她最在行了。
“陆生雪,你还没看过我耍剑吧。”钟离朝前走了几步,甩甩手凭空抽出一把灵剑,这是风药曾经出于愧疚赠与她的,先前在湘水城中还借给过方寅。
当然风药送这把剑的原因比起表达歉意,更多的是为了继续理直气壮地当废物酒鬼,毕竟某人是为他融了其姝,总该拿个替代品来堵她的嘴。
钟离右手持剑柄,左手抚长刃,雪剑冷冽流光,气势凛然不可犯,“此剑名唤美人恩。”
剑中附带长离真灵,哪怕寻常凡人都能凭此斩鬼,她仗剑却不运灵力,只凭武学招式杀入鬼群之中。
与静女鞭不同,美人恩从前的使用频率很低,钟离化鬼之后更是常年把它丢在乾坤袋里积灰,少有鬼能借此认出她是谁。
倩影飞鹞撼九鼎,冷刃清光卷雷霆。
剑为百兵君子,她用剑的风格却依旧霸道,招式大开大合,看似顾头不顾尾,实则密不透风,身陷敌阵被围得严严实实,五步之内也未能有鬼近身。
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奈何不得,一剑便是一亡魂。
雪剑过处犹如惊雷炸水,附近的鱼苗全都无法幸免,被罩在光网之中逃不出去,只能想方设法离那瘟神远些。
杀得正起劲,一把鬼头刀迎面而来,锋刃未至鬼力先行。
钟离险险避过,虽然没有受伤,面具却被这一刀劈碎了,露出底下那张清丽脱俗的脸。
这张鬼面也真是命途多舛,刚修好没多久就又香消玉殒。
麻烦,还要再修一遍。
虽然如此,绝境之中逆流而上,别的鬼躲都躲不赢,偏他敢站出来,倒是有几分胆识。
“你来这儿是做什么的?”钟离决定先给这家伙一个陈辩的机会,若是路过顺便瞧个热闹,那她倒愿意予条活路。
孰知这大汉是个愣头愣脑的倒霉催,连骗人都不会,憨兮兮地说:“来杀你们啊。”
这就很难放水了。
钟离跳到一块石头上,伸出左手挑衅似地朝那使鬼头刀的勇士招了招。
狂妄,十足的狂妄。
鬼武者浑身肌肉暴突,以五尺银环大刀攻上,滔天戾气带起狂风,绝境之中挥出拼死的孤注一掷。
美人恩不避反进,论起蛮横没谁比得过它的主人。钟离持剑原地旋了半圈,竟是剑作刀式推出了无尽狠力。
刀剑相交,皆为至刚。
这家伙倒有几分力气。
正较着劲,钟离手上蓦然收了力道,矮身屈膝往前滑了两步,极快地错开银环刀的锋刃,绕到武者身后便要刺入。
大汉没想到还能搞这么一出,用力过猛依着惯性往前扑去,根本无法防备身后。
武道,负芒披苇而悬丝一线,胜负只在转瞬。
利刃即将穿颅而过,却有铁器碰撞之声响起,是有人接下此击。
钟离微微愣神,手上便慢半分。
对方可不给她发呆的机会,凶暴的锋芒紧随而至,窄薄长刀迅疾劈斩,电光火石间已走过好几招。
双方对过一番,发现暂时奈何彼此不得,皆是往后跃一步防守蓄力。
陆生雪立身横刀且淡笑道:“阿离也没看过我用刀吧。”
他被勾得手痒,竟是亲身上阵,在这等局面之下要与长离仙做上一场。
钟离跟着笑起来,“早就猜到了,菁华三绕翡色莺笼这些名字一听就不是你的风格。你用鞭子莫不也是跟我学的?”
“是。”陆生雪再次欺身而上,起承转合刀势凌厉,“覆水也是你予我的。”
美人恩,不知他消不消受得起。
他们打得热火朝天,一旁被冷落的鬼们早就傻眼了,这两个修士不用法术光来武斗就算了,怎么还内斗起来了?
有鬼想要偷袭,才刚刚准备出手就被漏出的刀风削掉了脑袋。
忙着家暴的两人都未将这群野鬼放在眼里,但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我曾与你杀过一场。”陆生雪的语气很是怀念,手上却不留丝毫情面,处处朝着道侣的死角攻击。
钟离到底不是使剑出身,小打小闹还可以,在这样密不透风的攻势下便显出几分疲态,“你赢了么?”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刚刚还浓情蜜意月匣镧前,此时下手又快又狠,长刀翻云覆雨逼得钟离捉襟见肘,可他看起来依旧风度翩翩,“我输了,它们都死了。”
斗法不是喂招,倾尽全力才是给予对手尊重。
令人眼花缭乱的刀影骤顿,陆生雪敏捷矫健的身姿也稍稍减缓,然而下一招却携万钧雷霆悍然而来。
挡下此击,钟离被震得连退了几步不说,连手都有些发麻,“他们是谁?”
“就是……”陆生雪却不再攻,反手一刀插入砂石之中,立刀运灵起布滔天杀机,“鬼。”
在那短促一声后,白芒如盛绽昙花,花开一瞬吞没所有。
在此之后,群鬼消融。
钟离喘着粗气站在平静如初的河滩上问陆生雪,“你从前也护过鬼?”
陆生雪拔刃起身说:“我和他确实没什么区别。”
钟离心想,是这样,于燕风也用刀,但她始终觉得陆仙君该比那家伙斯文些。记忆中的陆仙君总是温良和善,有时候很难想象他与于燕风竟是同一个人。
这两个身影今日倒是重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