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欢声惊云霾,沉沉寂夜锁金台。繁复的地毯踏上去好似软玉,酒气和香气闷在一起,仿佛将整个大殿都烘成温柔囚牢。
难以预测鬼姬今晚到底想干什么,殿下的鬼都老老实实地端坐着,一眼扫下去,就只有孟细柳摇扇子的动作最显眼。
闲倚高位的鬼姬突然开口:“孟细柳,你的刀是叫繁霜鬓吧。”
连壁公子突然被点名,摇扇的手一顿,言语未出便先展开个恭顺的笑,“属下的刀确实叫繁霜鬓。”
女鬼跟着轻笑两声,哼完后神色又冷了下去,“不如闻折柳好听。”
孟细柳的刀生时叫做闻折柳,死后才用这把刀手刃仇敌,再将其更名为繁霜鬓。
两个名字,两种哀思,都不是什么好意象。
修道者给东西取名字总爱将自己的感受寄托于外物,像是借此抒情,又仿佛以此警醒。但连壁公子这种两面三刀心思深沉的小人未必会将真实情绪表露在这些方面,他取名字或许只是因为凑巧看到了这几个字,随手拿来胡诌的。
鬼姬此时提及这个又是什么意思?是想说他们的前尘过往她都清楚,现在的所思所想也都晓得,所以别轻举妄动么?
孟细柳收起扇子归服般低下了头。
其他鬼都举止瑟缩,看到他也跟个王八似的怂起来,鬼姬突然将手中的红酥令掷出,长羽如箭翎破空而行,“啪”地一声插入宋衫面前的桌面上,其根部入木三分,端的是精准且强悍。
尊座上的女鬼撩起眼皮,“宋将军,我敬你生时是个人物,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若是赢了,我便开门放你们离开聚鬼盆。”
不只是离开解红楼,而是离开聚鬼盆。
她还叫他宋将军。
死后也有很多鬼这样叫过他,要么如孟细柳那般带着嘲讽,要么是恐惧下的阿谀奉承。
当鬼当久了,连他自己都快忘了宋将军是什么样子。
那傲慢的恶女却说敬重……
宋衫拔出桌上的华美尾羽,接过邀战信物便当同意应战,“是我荣幸。”
聚鬼盆的斗酒宴弄不好就会丢了命,自然也不如寻常斗酒那般作诗或者猜拳定胜负。
他们斗的是法,一伤一杯酒,要么认输时对方同意放过,要么至死方休。
酷冷的寒冰自宋衫所在的位置向四周蔓延,那层冰没有干净的透明色泽,反而肮脏极了,如同最为浑浊的泥水结成,污黄中混着红褐,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冰里带着浓烈的阴煞鬼气,一旦冻住就再难挣开。
陈年旧怨凝成的禁锢,受想行识皆成空,唯有恨在心中。
偏偏遇到的那位本身便是阴怨血狱。
鬼姬用食指在桌案上轻叩了两下,那些冰就融化成了一滩滩浑水,散发着死水特有的腥臭气息,仿佛闷死了无数鱼藻,教人闻着就心生厌烦。
宋衫受了反噬,强忍住痛呼,给自己斟了杯酒饮下。
鬼姬连动作都懒得换一个,扬声道:“再来。”
一招不成,宋衫再起新法,灼热的岩浆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冲出,磅礴的喧腾之势似乎可以焚毁一切。
殿中温度骤变,连地上的污水都被蒸腾散尽。
他周围坐着的鬼早在鬼姬发令时便缩到了其他地界,生怕成了被殃及的池鱼,此时离宋衫最近的却是对面坐着始终未挪窝的孟细柳。
连壁公子见此颇有些嫌弃,担忧自己的袍子被燎着,但他仍然没有离开原地。
有此稳如泰山的气魄,并非自信能够毫发无损,而是在向鬼姬表忠心。
他相信主上不会失手。
鬼姬果然没令他失望。
诡藤自地底下破土而出,止住了流焰行进的步伐。在火中生长的青藤竟是把岩浆当做清水,贪婪地吸了个干干净净。甚至差点将根系探到宋衫身上,要把这源头也囫囵吞下。
宋衫连忙再斟一杯,示意这场他输,青色长蛇般的怪物才收回了触手重归地底。
红衣鬼女依旧是那副提不太起精神的样子,“再来。”
话音刚落,殿中便阴风大作,尸鬼的身影于风中若隐若现,那些死在数百年前战场上的怨灵遮天蔽日般呼啸而来,直击红衣恶鬼。
让他三招也算仁至义尽,用这些腌臜手段浪费掉三个机会,鬼姬已然有些厌倦,不闪不避地坐着准备将这群怨灵与他们的将军一起吃进肚子里。
从未停歇的朦胧琴音在此刻却一转音调,变得有几分肃杀起来。
钟离突然意识到什么,挥手散尽阴风,又险险让开,偏过了头,随即脸侧仿佛被什么东西擦过,片刻便生出火辣的刺痛感。
是宋衫不知何时挽了弓,射出一支雁翎长箭,那利器由阴风遮蔽,竟连她都没察觉杀机。
借对手的傲慢自负来制造陷阱,宋小将军,可真是好谋算。
箭,刺伤了鬼女。
脸上划了道口子,鬼姬反而笑起来,她痛快地执起桌上杯盏一饮而尽,随后立即闭着眼睛扶头说:“我醉了,我输了。走吧,日后莫入西南。”
一杯就醉了?这是骗谁呢。
守住入口的青藤竟然真的退让下去,连门都替他们敞开了。
宋衫看着门口像是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道:“谢谢,但是……不必了。”
那恶鬼难得的好意,就这么被拒绝了。
一直旁观的孟细柳看着手里琥珀色的酒液,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纵然认识了这么多年,但到底也只是萍水相逢的他乡客,甚至都不是一个朝代的人,孟细柳懂不了宋衫的家国情怀,更懂不了他舍命护着一群死人做什么。
红衣鬼女问了声:“考虑清楚了?”
宋衫召出法器,那杆长枪生时随其征战沙场,也算是他仅有的遗物,“是锦丘愧对娘娘。”
他死在滚滚黄沙之中,连个收敛尸骨的人都没有。
一将功成万骨枯,宋衫守的是日暮西山的腐朽王朝,是注定覆灭的存在。
可那是他的国,里面有他的家。
明知事不可为,依然无法退缩。
数百年岁月过尽,再忆前尘也如雾里看花,垂泪都显得矫情。
可否有人会记得小将军生于永平侯府,宋家世代忠良,他是活到最后的宋家人,死时才刚满十九。
正值鲜衣怒马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