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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快不行了,快叫御医!”

冬暖心乱如麻,带着哭腔喊出这句话,便再没有力气。她倚靠着床榻,顺势跪在地上。可她还是紧紧握住皇后张嫣的手,迟迟不肯松开。

春寒料峭,破败的北宫还是很冷很冷,冬暖已经尽力找到所有能御寒的衣物,披在张嫣的身上,可皇后的手,还是那么凉,那么冷。

“冬暖,别伤心了,也别替我操心了。我,该回家了。”

张嫣气若游丝,可脸上带着一丝笑。

“回家?回哪里?”

“宣平侯府。”

冬暖当然知道,皇后家在何处。可是,宣平侯府,已经不再是皇后的家了。

“冬暖,你还记得,咱们在宣平侯府的日子吗?真好,我真想回去。”

冬暖十几岁,就随小姐进宫,做了陪嫁侍女,宣平侯府的往事,她也渐渐淡忘,可她总是清楚地记得那天,那天对于宣平侯府,对于小姐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那是九月,已是仲秋,好在还是个艳阳天,减了半分寒意。小姐前些日子着了凉,饮食要清淡些,小厨房准备的早膳还是一碗淡粥,几碟小菜,特意送到了小姐闺房。

日子静悄悄的,没什么特别。若说唯一不同的是,那就是长公主那日已经绣好了准备送进宫的翱翔凤鸟图,难得有空,领着小公子,教他认着院子里被霜打蔫儿的几株秋菊,院子里有说有笑,不够热闹,但温馨安宁。

可是,不被人欢迎的热闹,还是来了。

未央宫的圣旨到了。

和圣旨一起到宣平侯府的,还有十二匹骏马,二万两黄金。

那是宫里送来的给小姐的聘礼,他们都说,那是自古未有的丰厚聘礼。

嬷嬷见到有人来,知道是宫里来纳征的使者,忙着就要去小姐的闺房。长公主拦住了嬷嬷,语气平静中,带着几分悲凉。

“嫣儿染了风寒,才吃过药,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长公主说得是,不必拘礼。”使者的脸上堆着笑,仿佛这种天大的喜事,不笑都是罪过。“毕竟,这亲上加亲,以后更是一家人了。”

冬暖那时年纪尚轻,可也明白使者的意思,太后想要亲上加亲,皇上只好顺着母亲的意思,迎娶自己年仅十一岁的外甥女。最开始,冬暖只觉得是一场玩笑,直到宫里的聘礼来了,冬暖才真的慌了。也难怪,君无戏言,即使这亲上加亲,太过荒唐。

圣旨的内容,冬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隐约有几句是“宣平侯张敖之女张嫣,贤良淑德,性情温厚,品貌端庄,有中宫之仪,后妃之德,可为六宫之表率。”

冬暖知道,这圣旨虽然要被世人奉为圭臬,但绝不是什么至理真言,小姐年纪还小,才十一岁,别说统领后宫,就是嫁人都为时过早。又哪里看得出来什么为六宫之表率。

忧心忡忡的不止冬暖一人,长公主虽然脸上挂着笑容接过圣旨,可她略显呆滞无神的眼睛出卖了她。

可惜,亲上加亲的游戏,远比小公子逗蛐蛐儿的活动庄重高雅许多,皇家的旨意,不是谁都能改变得了的。

送走了使者,小公子明显发现了比蛐蛐儿更有意思的东西,他围着堂前堆满的黄金转了两圈,含着手指,打量了一会儿,咯咯笑着闹腾起来,小公子飞快跑向小姐的闺房,冬暖想到正在午睡的小姐,本想伸手拦着小公子,却扑了个空。

长公主来不及呵斥小公子的莽撞,也提着裙子,疾步跟了过去,可还没来得及走进屋子,就听见了小公子的奔走相告。

“阿姊阿姊,皇帝拿了一大堆金子,要买你去呢。”

冬暖这才知道,原来童言无忌,最是刺心。

“小孩子不要乱说!”

长公主厉声呵斥,见到从睡梦惊醒的女儿,又柔声劝解道,

“乖孩子,别听你弟弟胡说,要是身子难受,就再歇一会儿。”

“阿姊,偃儿没有胡说,皇帝派人拿一座金山给你买走,可是娘不愿意卖,我前些天还见娘偷偷地哭呢。阿姊,你怎么不去看看呢?”

“你这孩子,谁教你的?要是再乱说,母亲可不能饶了你。”

长公主作势要打,小公子躲在小姐身后,奶声奶气哭喊着,

“阿姊救我,阿姊救我。”

小姐从枕头底下摸了半天,掏出了一个前些天缝制的小娃娃,轻声细语哄着小公子,

“偃儿不哭,看看,这是什么?”

小公子接过那娃娃,破涕为笑,一时间忘了烦恼,又蹦蹦跶跶地离开了。

长公主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小姐,她叹息一般地轻声问道

“嫣儿啊,母亲叫人去小厨房熬了一碗乌鸡汤,一会儿端过来,你趁热喝。”

小姐动了动嘴唇,冬暖本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谢过母亲关怀,可她似乎在字斟句酌,亦或是是要求太过难以启齿,需要她小心翼翼。半晌,冬暖才听见小姐柔弱的请求。

“母亲,我累了,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长公主欲言又止,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上前替小姐盖好被子,和冬暖一起退出了屋子,虚掩上门。

闺房外,枯黄的落叶被风驱赶着,沙沙的声音像是一个老妇哑着嗓子的哭诉。

闺房内,张嫣蜷缩在被子里,被子上的金丝线划得她脸疼,她畅快地流着眼泪,无声无息。

日子定在了十月壬寅。

宫里送来的华服裁剪得很是合身,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双两寸多高的镶玉绣鞋。上绀下缥,深领广袖,巩带霞帔,衣长曳地,不见其足。张嫣头戴黄金步摇玳瑁簪,脸上略施粉黛,不染凡尘,更像是仙子临凡。这一切让张嫣看起来更加老成,不像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张嫣像是个任人摆布的娃娃,按部就班,拜辞张氏宗庙,又由父亲抱上撵车,到了这未央宫前殿,开始她一生的梦。

舅舅,应该说是陛下,早就在前殿等候,张嫣坐在凤銮上,看不清陛下的表情,只远远看见百官侍立两侧,不知对谁俯首称臣。张嫣之前也常随母亲入宫,可是这样大的阵仗,是头一次见到。张嫣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像是个局外人,在看着一出好戏。却忘了谁是这场戏的主角,又是谁,主导了这场好戏。

凤銮落地,女官迎上前来,扶着即将册封的皇后一步一步,向着长安城的主人靠近。张嫣年纪轻轻,可她的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出的稳重成熟。和皇帝刘盈站在一起,不像是舅甥,倒也真是一对璧人。

礼官读完册文,便又轮到了张嫣的表演,三跪三拜,还算顺利。外婆,应该说是太后,似乎在欣赏张嫣的美丽,此时的吕太后,一改往日的严厉,竟显出少有的慈爱。可外祖母的支持并不能成为张嫣掉以轻心的理由,她仍旧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可是到了陛下面前谢恩之时,张嫣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勉强谢恩。

“嫣儿,臣妾张嫣,贺帝万年。”

刘盈眼底写着一个舅舅对外甥女的怜惜,他刚要伸手打算扶起张嫣,可女官却急着下一项仪式,女官从太尉周勃手中接过皇后玉玺,张嫣依旧保持跪拜稽首的姿态,接受未央宫的殊荣。她的额头紧紧贴在手背,单薄得像一件没有灵魂的华服。可她尽量更低,不是为了虔诚和卑微,而是为了掩藏自己的悲伤。正值寒冬。她的呼吸和大殿的寒气相接,可她忘记了冷,忘记了刺骨的寒。

当她接过玉玺,起身,和陛下并肩接受文武百官朝拜,她又成了那个最端庄最贤淑的皇后,无悲无喜,波澜不惊,那是皇家特有的威仪。

张嫣的美丽和大方,骗过了文武百官,可没有给张嫣自己,带来母仪天下的底气和错觉。

张嫣以为已经表现得足够出色,可是当她放下谨慎和戒备,还是出事了。

那是在椒房殿的夜晚,一瓢合卺酒,写下的诅咒。

现在只剩下共饮合卺酒这最后一个环节,这场持久的闹剧,便可以就此结束,张嫣已经很是疲惫,疲惫得感觉不到椒房殿的扑鼻异香。可她还是强打精神,尽力完成皇后的责任。

礼官走得端端正正,捧着神圣的合卺酒,缓缓向那对新人走去。

小姐体弱,不能饮酒的。

冬暖的话只是在心里过了一遍,还是没有说出口。

太后特意叮嘱过,皇后虽然小,但是这该有的礼仪,一样都不能少。

皇后身体欠安,自然不能成为拖延大事的理由。

天有些冷,张嫣颤着手,端起合卺酒,半瓢微倾,淡酒洒在了华服上。

张嫣便是再会伪装,毕竟还是个孩子,不知该如何应对,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好好应对。她瞟了对面的舅舅一眼,又看向周围的侍女们,好在没人注意到她的尴尬处境,张嫣微微颔首,放下瓢杓,小心翼翼地拂去团聚在裙摆凝聚成珠的合卺酒,可是那酒香似乎格外留恋她的华服,渐渐渗入衣服间的金丝,竟是晕染出一朵黯淡的花,这花在张嫣的眼中格外刺眼。

几个侍女看向年幼的皇后,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张嫣红着脸,慌乱窘迫地用手背擦着裙子,礼官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轻轻咳嗽了一声。刘盈这边也回过神来,先是眼神探询,接着轻声问道

“嫣儿,怎么了?”

张嫣欲言又止,刘盈注意到了她的手正捂着裙摆,没来得及干透的淡酒氤氲着阵阵酒香。剩了一半的合卺酒端正地摆在一旁。刘盈便也明白了怎么回事。

喝下合卺酒,夫妻一体,同心同德,才算礼成。可皇后这还没来得及喝,就洒了一大半,这,不吉利啊。

礼官的话没说出口,可都藏在他皱着的眉头。

刘盈宽容地笑了笑,展现出往日的大度和豁达。

“嫣儿是累了吗?早点儿休息吧,明天舅舅再来看你。”

张嫣抬眼看了刘盈一眼,如获大赦,接着低下了头,努力做出一个皇后该有的姿态。

“多谢陛下好意,嫣儿……臣妾,恭送陛下。”

礼官的咳嗽声不再起任何作用,未完的礼节也丝毫不能动摇刘盈。他岔开话题,低声安慰张嫣两句,展现出舅舅对外甥女的特别关怀,便起身离去。

空荡荡的大殿,又剩下张嫣一人。冬暖守在殿外,见大家已经离开,赶忙上前给张嫣更衣。可张嫣疲惫地走向大殿一角没来得及铺好的床榻上,和衣躺下。

张嫣上次来椒房殿,还是夏天,舅舅去上林苑打猎,张嫣就在椒房殿等着舅舅归来,张嫣一直记得,舅舅兴冲冲地拎着一只受了伤的兔子,

“嫣儿来了,真好,看看,舅舅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

兔子左腿被箭擦伤,但性命无碍。张嫣和冬暖包扎了好半天,兔子才勉强下地一瘸一拐走起路来。

张嫣还记得兔子虽然受伤,可还是横冲直撞,撞掉了椒房殿的一个陶罐,张嫣自知闯了祸,只是不好意思地抿嘴笑。

“怎么了嫣儿?区区一个陶罐,舅舅还能怨你不成?走,舅舅带你去长乐宫,看看你母亲和你外婆在吃什么好吃的。”

……

许是因为深冬将至,张嫣总觉得现在的椒房殿远不如之前那样温暖。外婆总是跟自己说,到了皇宫,就像自己家一样,不要见外。

可这个家,为什么这么陌生。

张嫣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回家。

寂静清冷中,平日里最是成熟稳重的张嫣,呜呜咽咽地哭着,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么,是为那打翻的合卺酒而哭,还是因为这熟悉又陌生的长安城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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