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椒房殿不远的时候,张辟疆才停下奔跑,可他身后的张嫣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皇后,还冷吗?”
“还,还冷什么冷啊,我已经,我已经满头大汗了。”
“这就对了,看看,没什么事在这跑一跑,既驱寒,又换了个好心情,何乐而不为呢?”
张辟疆的解读,在张嫣看来完全就是站在说话不腰疼,她也顾不得皇后的威仪,弯腰扶着膝盖,拼命大口喘气,
“你也不看看我,我进宫以来,跑都是有次数的,你,你这样戏弄,我怎么可能吃得消。”
“我看太后叫你的时候,你跑得很快啊。”
张嫣翻了一个白眼,不知是累得还是气得,好在她还没糊涂,没忘了自己为什么跑着追了这么远,
“好了,玉钗还我。”
“什么玉钗?皇后是不是搞错了?”
张辟疆示意自己两手空空,将一脸无辜饰演得入木三分,
“皇后的玉钗,不会是丢了吧?”
“我追了你这么久,你跟我装什么傻充什么愣?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混蛋。”
张嫣气得口不择言,她甩着袖子,像是个刁蛮的富家小姐。
“原来皇后娘娘不是大家所说的那样,一直都很端庄啊,看来,皇后也会生气,也会动怒啊,还会骂人......不过,你生气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张嫣一时语塞,她气鼓鼓地坐到张辟疆身边,低着头,声音和缓下来
“钗,还我,弄丢了,你可赔不起。”
张辟疆饶有兴趣看着张嫣,从怀里掏出了玉钗,攥在手里,接着一缕月光,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很普通啊,玉的成色虽然好,但就那么一小块,上面没有纹饰,没有镶金嵌银,怎么也不至于价值连城吧。”
张嫣看准机会,一把抢回去,小心翼翼地捏在手中
“你懂什么啊,这是母亲给我的。母亲说了,这个玉钗,要送给心上人,让心上人替自己戴上,就可以永结同心,一辈子不分离了。”
张嫣对着这圆圆的月亮,脸上露出向往的笑容,可她又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玉钗,月色昏暗,给手里的玉钗也衬托得普通了些。张嫣的语气再次平淡下来,
“母亲说,这个玉钗,还是父亲母亲成亲当晚,父亲替母亲亲手戴上的,后来匈奴入侵中原,朝中大臣出主意,想要母亲去匈奴和亲,以修两邦之好,都没能给父亲母亲分开,外婆告诉我,这支玉钗,是有灵性的。戴上它,就像是真的结下解不开的缘分,一生一世在一起了。”
张嫣说完,缓缓埋头伏在膝上,将自己缩成一团,好像是在避寒,她头上的步摇随着她娇弱的身躯轻轻颤动,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
张辟疆一时想不出安慰的话,他只好淡淡开口问道,
“那,可曾有人,为皇后,戴上这玉钗?”
张嫣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辟疆,她抬手抹了抹眼角,接着用一种欢快的语调回答说,
“有啊。”
“那个人是陛下吗?”
黯然伤神地问完这一句话,张辟疆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突然注意到,自己似乎是很失落,可为何失落,他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哈哈哈,我自己给我自己戴,戴上玉钗,就像是母亲一直陪着我一样。”
张辟疆看见她近乎天真无邪的笑脸之时,居然莫名地心疼,
傻丫头,进了后宫成了皇后,除了她那个当皇上的亲舅舅,怕是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资格为她戴上玉钗了吧。
可他没有将自己的心中所想说出来,他只是尽量轻松一些,笑道,
“皇后,虽然我不能为你戴上玉钗,但是我起码可以让你开心一点。你呢,在人前,需要表现得尽量像个皇后,可如果你见到我张辟疆,不要忘了,高兴就笑出来,伤心就哭出来,不必伪装,也不要藏在掖着。就像现在这样。好吗?”
张嫣粲然一笑,又故意收住笑容,她紧绷着脸,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总要有个理由吧。”
张辟疆认真地看着张嫣的脸,站起身来,
“因为我是侠客,侠客都要匡扶正义,都要扶助弱小的。”
“本宫看起来很柔弱吗?”
张嫣也跟着起身,缩小和张辟疆在气势上的差距,她特意将本宫二字加重,仿佛在提醒张辟疆自己的高贵的身份和地位。
“你,确实柔弱,但是你表现出来的却是坚强的一面,可是再坚强的人,自己的花园里突然出现一条蛇也会害怕,扑进烈火去取冠礼礼服也会受伤,穿着厚底的绣鞋在未央宫前殿的太阳底下站了整整一个上午也会疲惫,被人用剪刀捅了心口,也会流血。
如果这是坚强的代价,我宁愿你继续柔弱下去。但既然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不可改变,那我希望,你至少可以在我面前,让我认识真正的你。高兴就笑,伤心就哭,实在不行,就像刚才那样,绕着椒房殿跑一圈,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直开开心心的。”
张嫣良久没有说话,她背对着张辟疆,不知是在注视着什么。
“皇后,我的话说完了,还是希望下一次尽快遇见你,下一次无论你是哭,还是笑,我都愿意与你同行,开心,就和你一起分享,悲伤,就替你排解,毕竟,谁不喜欢这样漂亮又可爱的姑娘呢?”
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张嫣的心一颤,她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回过头去,看着张辟疆,可后者根本没有避开张嫣的目光,他若无其事一般,露出儒雅的笑容,
“天色已经很晚了,皇后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就不往前送了,在这里挺好,正好能看着你进屋。”
张嫣彻底不知所措,她感觉双颊烧得慌,好在那不再明亮的月色掩住了她双颊的绯红,她提着裙子,连看也不敢再看张辟疆一眼,就赶忙离开了。
张辟疆也真的没有离开,他目送着张嫣渐渐远离,直到她掩上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才肯回身沿原路折返。
回去的路上,张辟疆突然听见一阵杂音从亭子边传来,他侧耳细听,似乎是两个人在密谋什么,他目光凌厉,看向亭子,可一片乌云突然挡住了半个月亮,原本就不算亮的天地之间呈现出令人困倦的昏黄,张辟疆心里一沉,可还是微蹙着眉,也不敢打草惊蛇,没有到亭子边一探究竟。
此处距离椒房殿并不远,这个时候,会是谁在那里呢?
“哀家让你送皇后回个椒房殿,就这样困难,用得着这么长时间?”
吕后端着茶碗,漫不经心地品酌着。
子七提着灯笼,这灯笼燃了好久,已经不是很亮了,如豆一般的灯火在这明亮得恍如白昼的寝殿内,几乎要被掩藏所有光芒。子七不慌不忙,她知道太后的这句话并不是责怪,而是在询问。
“回太后的话,走到半路,送走辟阳侯之后,皇后娘娘就遣奴婢回来了,奴婢是在暗中护送皇后娘娘的。”
“那你护送得怎么样啊?”
“回太后的话,后来一个侍卫突然出现,皇后娘娘就把自己的贴身宫女也支走了,和那个侍卫,一起跑回了椒房殿。”
“跑回了椒房殿?什么意思?那个侍卫见到了吗?长什么样子?”
吕后的神经突然紧绷起来。
而子七早有准备,
“天有些暗,奴婢瞧着也不太真切,那侍卫看着像是陛下身边的张侍中。”
“张辟疆?”吕后若有所思,她扬了扬手
“哀家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在子七称诺之前,吕后又想起了另外一件要紧事,
“子七,明儿早派人去请辟阳侯过来,哀家问他一些事。”
可吕后不知道,刘盈已经先下手为强,明天一早的审食其,并不在辟阳侯府。
张嫣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母亲明早就要回家了,即使母亲现在还在皇宫,她还是突然很想念母亲,可她没法挽留。这几日,母亲怕打扰到张嫣的休息,并不在椒房殿住,而是另收拾出了一处偏殿。
虽然同在皇宫,可每天和母亲见面的次数也很少,母亲总是在忙这忙那,忙着熬所有人的补汤,忙着给外婆的衣服绣上祥云。自从张嫣身子痊愈,母亲似乎变得很绝情,她每天都来,可这么多天在椒房殿待的时间加起来,也抵不过半天。来的主要目的和内容也很单调,无非是叮嘱她好好休息。
张嫣躺下被窝里,悄悄盯着手里的玉钗看,想象着母亲正在讲故事。
假想中自我安慰的故事,注定,还是要辗转反侧。
让她辗转反侧的,不仅仅是因为母亲,还有辟疆今天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