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保斜躺在松软的草堆当中,嘴里叨着一根麦杆,两手枕于脑后,视线穿过高高的铁窗,眸子里倒映着外面湛蓝的天空。
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然而,这一切均为假像,其实他心里后悔的要死!
他本来以为危险最多来自于路途之中,例如被水匪杀了、浪大船翻了,最多最多被卫所抓了,哪里想得到兵备衙门会作妖!
照他所想,建昌这儿穷山恶水,旧兵备肯定早就盼着挪窝,一听到自己来打前战,必然将自己列为上宾,然后好吃好喝招待着,就等着叶兵备前来交接。
如此自己挣了大功,对方离开险地,各得其所岂不美哉?
哪曾想完全不是那回事儿,自己莫各其妙进了大牢。好吃好喝确实不缺,但竟然没有人来审问自己,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
郭保打破头也百思不得其解。
外面突然一阵乌鸦飞过,他脑中没来由地蹦出一个想法,不禁遍体生寒。
“莫非这姓陈的龟儿想造反,正好被我碰见,便顺水推舟准备拿我祭旗?”
“不要啊!想我七岁丧父,老母千辛万苦把我拉扯大,科场不顺、半身坎坷。如今狠下心拿命搏个前程却没机会了吗?”
“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郭保自己吓自己,越想越怕,到后来脑中的理智之弦终于绷断了,“嗖”地跳起来,跑到木栏前抓着一根木头使劲摇晃,大声嚎叫:“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
这声叫嚷立时引起牢房内的连锁反应,无数声音跟着响起:“冤枉,冤枉啊,放我出去。”
一时之间,牢内鬼哭狼嚎,沸反盈天。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个跨刀持枪的兵丁冲了进来,刀背、枪杆打向每一个凑到木栏边喊冤的犯人。
恰巧轮到郭保牢前的是一个熟人——胡八。
郭保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指着自己急促道:“胡八,胡八,是我,是我呀。我们见过,聊过天!”
胡八脑袋小幅度点了点,道:“我知道你。你就我抓的。”
“是啊,你为啥子要抓我?”郭保问道。
胡八顿时沉默起来。
他是那天的当事人,听郭保提起过来历,当时限于军令不得不出手抓人,可事后隐隐觉得兵备这事做的不对!
此时听郭保质问心里便生出阵阵不安,踌躇片刻,左右转头看了看,见其他兵丁都没注意到自己,压低声音道:“我不晓得。你又没被审问拷打,慌啥子?”
吗哟,还有拷打!
郭保先吓了个哆嗦,随即又见这小兵脸色赧然,好像挺好说话似的,便试探道:“小兄弟,能不能帮我个忙?”
“啥子?”
“帮我送个口信出去。”
胡八连忙摇头。
这时,郭保耳中的犯人叫嚷声逐渐小了下来,情知这将是唯一对外交通的机会了!因为给他送饭的兵丁跟哑巴没两样。
遂加快语速道:“小兄弟,你难道一辈子愿意当个小兵?只要你把我的情况告诉新兵备,我保你又有赏钱拿又有官做,如何?”
胡八仍然摇头。
郭保已经能听到其他兵丁走来的声音,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来不及细想,依胡八的身世急切编了个理由,“小兄弟,你该知道我是冤枉的。这做人要有良心,你几个哥哥为国战死,可算满门忠烈,千万不能给他们丢人啊!”
或是这句话打动到了胡八,胡八脸上当即闪过种种悲痛和自豪的情绪,问:“哪里?”
郭保心头大喜,知道自己赌对了,遂强压着激动让自己的声音变小,“罗河!识字的话就看秦字旗、叶字……”
话到这里就断了,因其他兵丁陆续走了过来。
郭保不敢再说话,只能给胡八投去一个肯定的眼神。
……
下午,胡八当值十天,终于轮到他下值。
他的家在建昌北面礼州二所,走了接近两个时辰才回到家中,此时天已然擦黑了。
胡八伺候着老娘吃过晚饭后却不回房休息,就坐在餐桌旁看着小如豌豆的油灯火头,一动不动。
知子莫如母,他老娘眼睛不好使心却不瞎,儿子的反应逃不过她的感知,便蹒跚过去问道:“八伢子,你爪子了?”
胡八抬起头呆呆问道:“娘,我们家从我爹爹算起,一共战死了五个男丁,算不算满门忠烈?”
胡八娘点头道:“算,肯定算噻。”
胡八又问:“可是所里又给了我们啥子好处?你老人家都几个月没吃过肉了?”
“我牙齿都要没得了,还吃啥子肉哦。”胡八娘自嘲般笑笑,露出没有几颗牙的口腔,接着神情一黯,道:倒是你在长身体,几个月不吃肉长不壮。上一次还是二月间你七哥……卫里头送来一只猪头……”
“娘,表说了!我们家死了五个,卫里头就这样子对我们的?”胡八怒道。
胡八娘被惊了下,好半天才苦笑道:“哪还咋的?我家总算有功还剩下两亩地,卫里又免了三年的租子,将将就就过得去了。
其他家才真是惨,地没得饭也吃不起。不信你出去看哇,就河西边那个李家,前天……死了三个人,剩个七老八十的老汉儿,眼看着也要死了。”
“啊!李家,李翠儿那个李家?”胡八惊呼出声,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大辫子姑娘的音容笑貌,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对头。”胡八娘满脸悲色。
胡八如被雷殛,身体摇摇晃晃就往后退,带倒了板凳也恍若不知。
“咋个了?”胡八娘问。
回应她的是一道孤狼般的嚎叫:“啊……翠儿,翠儿,你咋不等我哇,咋不等我哇!”
胡八娘赶紧去拉他,同时安慰道:“娃儿,莫伤心,莫伤心,娘晓得你从小就和她耍得好。可我们家没得钱给彩礼,想救也救不了……
“钱,钱!”胡八顿时一个激灵,跌跌撞撞冲出门去。
胡八娘追之不及,只好倚门望去,满眼心疼之色,嘴里喃喃有声,“娃儿,娃儿,你是我胡家的独苗苗,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
十月三十日,叶宰已经被堵在青冈关三天了。
他寄于厚望的两路人马,王之临和郭保都没给他送来想要的消息。
建昌道为此天天开会,主战的声音越来越响,逐渐压制了主和的一派,其主心骨李唯辅的话也越来越少。
叶宰可不想把自己搞成孤家寡人,遂顺应人意,于今日午间聚餐会上宣布,再等一天。一天以后,敢于阻挡者通通化作齑粉!
晚上,叶宰正躺在床上研究燧发枪的构造,忽接亲兵来报:抓获一个偷渡的小兵,说是建昌来的,有紧急军情报告。
建昌来的?郭保?
叶宰脑海中纠结的枪体“哗”地破碎,翻身下床冲门外叫道:“带至议事厅,本官马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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