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灏将卷案稍事整理,随了时雍出来。
顺天府外的长街,早已宵禁,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的巷弄传来。暗夜宁静,瑟瑟的秋风里夹着细细的雨丝,寒鸦在枯树枝头嘶声鸣叫。
沈灏望向时雍,“大都督在哪里,你知道吗?”
时雍想了想,“明日要行决犯人,他此时应在北镇抚司。”
沈灏嘴皮动了动,想说什么,忍住,“走吧。”
从顺天府衙去北镇抚司要过三条大长街,两个人沉默地走着,沈灏不时侧过脸来看时雍,若有所思。而时雍想着心事,并没有发现他有异常。
是沈灏拔刀的声音将她惊回神的。
“怎么了?”
沈灏眉头皱起,四处张望着,一侧带有刀疤的眉高高竖起,样子有点骇人。
“有人跟着我们。”
耳朵挺好使呀?
时雍并没有听到声音,也没有看到附近有人。
直到大黑低吼两声,汪汪叫着突然跑向对面的巷子。
“大黑!”
时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怕大黑吃亏,正准备跟过去,大黑矫健的身子又从暗黑的巷子里跑了回来,嘴里叼了个东西,冲到时雍面前,就拿一颗大脑袋擦时雍的腿。
时雍蹲下来看它:“这是什么?”
大黑坤住脖子,将嘴递给她。
时雍从它嘴里取下一个又细又旧的破竹筒。
她看了沈灏一眼,见他没有吭声,拍拍大黑的脑袋,笑着起身,背过去将竹筒对天光,把玩片刻,一把丢了出去。
“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叼来给我。”
嗔怪地看了大黑一眼,她对沈灏开了个玩笑。
“它以为,是它在养着我呢。”
沈灏低头看着这狗,“也是缘分。”
时雍的狗是一条恶犬,不是谁都能驯服豢养的。
时雍笑了笑,随口应和着,加快了脚步。
————
北镇抚司。
当沈灏得知赵胤确实在里头的时候,震惊的目光再也掩饰不住。短短时日,阿拾是怎么和赵胤熟悉到这种程度的?
他不可思议。
看到时雍半夜前来,谢放也不可思议。
“阿拾,你来做什么?”
“我要见大人。”
谢放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还没有吭声,又一次听到里头的声音。
“让她进来。”
敢情爷一直没有合眼,听着呢?
谢放没有吭声,调头推开了厚重的房门。
时雍领了沈灏一起进去,赵胤只淡淡看他一眼,没有多问。倒是沈灏束手束脚,在赵胤面前手脚不知如何摆放,满是不自在。
“大人。我有新的发现。”
时雍没有绕弯子,直接将刚才在顺天府衙里和沈灏讨论的事情告诉了赵胤,又侧身对沈灏示意。
“沈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大人。”
沈灏眉心拧紧,低着头,附合了时雍的言词。
末了,又给自己留了个台阶。
“绣功和绣品相似,也不能完全确定。若要下定论,还得找熟悉张芸儿的人前来辨认。张芸儿家的堂姐上次就曾指认鸳鸯绣帕不是张芸儿的东西,想是对她极为熟悉。大都督不妨找她前来?”
“来不及。”时雍摇头否定了这个建议。
她坚定地对赵胤道:“大人,我们应当连夜提审那女鬼。明日刑决,她今夜当是心思最为脆弱敏感之时,趁机撬开她的嘴,方知真相。
赵胤凝视着她。
“准了。”
时雍一喜,对这两个字无端喜欢起来。
“事不宜迟,走吧,大人?”
时雍再三谢过沈灏,同赵胤一路前往诏狱大牢。
浓墨般的夜色下,不得天光的大牢幽黑潮湿,一盏油灯如鬼火般牢间映得朦胧不清,这一片仿若地狱般的幽禁之所,弥漫着腐败的气味。
那女子被绑在刑架上,头颅低垂,一动不动。
听到渐近的脚步,她才慢慢抬起头,看到时雍和赵胤,不无意外地翘了翘唇角,复又低下头去,不愿理睬。
“又见面了。”
时雍含笑招呼她,态度仿佛在街头看到熟人。
那“女鬼”慢慢抬头,讽刺地问:“深夜前来,难不成又想出什么折磨人的法子了?”
“聪明。”时雍望了望赵胤,笑容不变,眼神却如二月寒霜,一丝温暖都无,“我们家大人夜观天象,发现今夜适合审讯,囚犯易吐真言。我们就来了。”
“我劝你们少费口舌。”女鬼阴恻恻抬着头,语气恶劣:“有什么招儿尽管来好了。姑奶奶要是皱下眉,就是你们养的。”
“我们可养不出这么大的孩子。”
时雍随意地笑着接了一句,说完察觉到赵胤注视的目光,脊背微微一僵,忽觉不对,尴尬地转头看去。
赵胤已经别开了眼,没有看她。
时雍松口气,对那女子道。
“聪明人就当审时度势,自陷不义没有好下场。说吧,是谁指使你的?锦衣卫里的内鬼,又是谁?”
“放你娘的屁!”
那女子啐一口,唾沫飞到时雍的脸上。
“小婊子大半夜不睡来折腾人,是家里撞丧了吗?这冷雨秋风的,你和你家大人滚被窝子夹囚根子不比在这儿放狗臭屁强……”
她仰着脖子耍着狠,话音未落,一抹冷风便刮了过来,她条件反射地偏头,眼前寒光一闪,半边头发贴着头皮被削了去,待她屏气定睛,那薄薄的刀片仿佛长着眼睛一般,又朝她的脸直削过来——
女子腾地瞪大眼。
再不怕死的人,面临死亡时都同样心悸。
一阵巨大的恐惧让她大脑忽然空白。
砰!电光火石间,一张凳子飞也似的砸过来,别开了绣春刀,重重砸在“女鬼”的胸口。待她从死亡阴影里回神,后背全是冷汗,腰腹间也是疼痛难忍。
——椅子砸的。
时雍救了她,也打了她。
肺腑刺痛,喉间的腥甜浸过嘴巴。
“呕!”
女子嘴一张,吐了出来。
时雍淡淡看一眼,转头看向阎罗王般冷漠的男人。
“大人不必生气。她口吐恶言,无非是想激怒我们,得个早死。”
赵胤没想杀那女子,
绣春刀过,只会削去她面皮而已。
他微微挑眉,不解释,时雍又笑了起来。
“杀她是早晚的事,却不能这么杀——”
赵胤懒洋洋收回绣春刀,一言不发地看她半天。
“嗯?”
嗯什么嗯?时雍神色微怔,转而弯了弯唇。
“大人见过猫捉老鼠吗?”她斜瞄一眼面色苍白的女子,似笑非笑,“弄死之前,总得要耍弄一番才有滋味儿。”
“小婊子别在姑奶奶面前装相,耍什么威风?”女子嘴角涎着血丝,看着面前的男女,呸了一声,瞪住赵胤。
“要杀我还不简单?一刀便可解决。”
说罢,她又瞪向时雍,“假惺惺救我,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故布疑局,好令我卸下心房?”
这女子头脑清醒,不畏生死,时雍倒也生出几分佩服。
“是个聪明人,可惜聪明用错了地方。”
时雍从怀里掏出一张干净的巾子,走到女子面前,看她片刻,慢慢将她被削落在肩膀上的头发拂开,又笑眯眯地拭去她嘴角的血痕。
“这么好看一张脸,毁了多可惜……”
女子肩膀微绷,固执地偏开头,不让她碰。
“倔强。”时雍笑着,直盯在她脸上,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张捕快死的那一夜,我们就见过面了,对不对?”
女子回视着她,脸色阴晴不定。
时雍微微一笑,“我那天晚上在张家,听到张捕快与一男子说话,可当时张家没有旁人,我当时还挺纳闷的,如今想来,那个和张捕快说话的‘男子’就是你。后来,我拿了张芸儿托我买的药材去她房里,当时房里也不见旁人的,我在转身离开时被打晕。那个打晕我的人,也只能是你。”
女子冷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那天晚上我见到的张芸儿,是你假扮。刘家米行的小厮送过来给张芸儿的信,也是你收了放在荷包里的,若不然张芸儿的东西,又怎会在你身上?只是以前,我没有想通,一个人怎么会可男可女,声音也男女皆可。但如今知道是你,就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