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了,沉吟片刻,仍然对紫鹃道:“还是你去罢——就回二姐姐说,今日夜深了,明日一早,我们就搬出去。”
“姑娘,你……”紫鹃似是想劝,又觉得那些人争执之事,多半跟黛玉脱不开干系,只得转身去了。不一时,竟是引着林诗音又回来。
“二姐姐……”
林诗音抬手止住,就坐在黛玉床边,嗔道:“你怎么这样多心!他们的事,不与你相干!你且静心养着,这大半夜了还不睡,身子怎么能好!”
黛玉摇头道:“姐姐不要瞒我。我这病未必能好了,又牵扯上姐姐一家,让姐夫跟着为难,我心里怎么过得去?”说着竟要强撑下地,口中只道现在就要走。紫鹃和雪雁都慌得上来扶住,林诗音却望着她叹了口气。
“你这性子……也是,从小就要强,受不得一点气。只是这里原没人把你当外人看的。紫鹃过来,你姐夫听说,本要跟着来看看你的,还是我劝回去了……”说着又展颜一笑,道,“你且宽心,表哥已为你去请神医梅二先生了,估摸着天亮便回。你也该好好睡一觉。”
黛玉眨眨眼,见林诗音满脸又是真诚,又是担忧,也不好再违了她意,便依言睡下。心里尽是疑惑,又觉得不好问,只闭着眼思忖:“二姐姐的表哥,就是那位李翰林了,他为何待人如此……”
思索半天,也没个结果,不知不觉已睡着了。
梦中仿佛又到了离恨天外,只是这一次,警幻等仙姑一概不见,远处的琼楼玉宇,竟已倾颓大半,一派云散水枯之象。
不知为何,黛玉心中就凄惶起来,好像自己当真在此地住过似的,信步循那半干的水流而上,云雾缭绕间,忽见个人影,亦在岸边徘徊不去。
她急步上前,想看看这人是谁,刚走近便听一声叫:“林妹妹!你怎地在这里?”
黛玉只觉得心中“咣”的一声,如千钧大石落了下来,原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念兹在兹的贾宝玉。
他们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原就比别人亲厚许多,后来情窦初开,便已暗地里互许终身。虽然造化弄人,未能得谐鸳盟,但此时相见,又怎会无动于衷!
黛玉往前奔了两步,忽又停步,凝视着宝玉不放,心中疑惑不定。她想那日警幻所言,自己前身本是绛珠仙子,与那神瑛侍者有一段不解之缘,莫非宝玉就是神瑛侍者下凡?但警幻又有“将顽石作宝玉”之语,究竟是什么意思,实在难以参详。眼前之事,若非自己二人历尽尘劫,终于聚首,还有什么解释?
那宝玉见她踌躇,已抢上前来,急急道:“林妹妹,我思念你得紧,上天入地在寻你!”
黛玉听了,深为感动,半天方开口道:“是么?”
宝玉连连点头,又道:“万幸在此找到了你,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黛玉“嗯”了一声,也重复道:“我们再也不分开……”
宝玉便笑起来,拉着她的手走了几步,道:“你看这里清清静静,除你我之外再无第三人,岂不是妙!我们便永远住在这里,任谁也找不到。”
黛玉刚要笑,又怔了怔,道:“那……舅舅舅母呢?宝姐姐呢?”
她搬出贾府不久,便已听说贾母病重而逝,府中真心疼爱她的也只这位外祖母一人,旁人更不以她生死为念。她本以为老死不相往来,是再不相干的了,但如今既和宝玉重逢,不免想到他父母亲人,更想到他早和薛宝钗成了夫妻,哪有停妻再娶的道理!
宝玉却淡淡一笑,道:“尘缘已尽,又想那么多作甚!就如我当年所说,不过‘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黛玉一听,就想起警幻说的“还泪”之言,想必是着落在宝玉身上的。但两人既已相对,她心中喜悦之情渐去,反倒隐隐觉得不安起来。
“那……迎春二姐姐……是了,她也殁了……探丫头远嫁,四妹妹呢?你不去寻四妹妹么?还有云丫头……”
她久病之中,自顾不睱,如今觉得解脱了,立时想起素日里相好的姐妹来。又想:“二姐姐和我只是远房堂姊妹,那李……李翰林更是……他们尚能在我危急之时,施以援手,大观园那些姐妹,哪个不是宝玉的好姐姐、好妹妹,他怎么……”
这么一想,便沉吟起来,转念又觉得宝玉处境未必比自己略好,能逃得红尘俗世,说不定已是万幸的了。心里便宽宥了他,缓缓道:“你我既然相聚,可见缘分未尽,只是红尘中尚有亲人姊妹,我们二人也不能独享自在,任由他们沉沦风尘。还是……还是回去的好……”
宝玉大急,握着她的手不放,连声道:“在凡世间,你我都不能自保,还谈什么亲人姊妹!林妹妹,你竟为了那些人,对我如此狠心的么!”
黛玉自己何尝不是柔肠百转,硬着心肠转过头去,只怕再看他一眼,就会跟他留在此地,再不管人间是非。又奋力挣脱他手,低声道:“世间恩情最为难报,我既受了人家的恩,少不得要偿还,就算无法回报,也要在尘世间多多做些事,方能折准。你我……若有缘……将来总有……”
话未说完,已急急而行,任由宝玉在身后叫得声嘶力竭,也没有回头。
她只觉得恍恍惚惚,猛一睁眼,才发现窗外天色已经大亮,紫鹃和雪雁两人仍在她床前守着。
见她醒来,雪雁不禁喜道:“姑娘这一觉睡得可踏实,我看没有那神医来,姑娘这病也要好了!”
黛玉愣了一阵,才想起昨夜林诗音说的“请神医”的事,不由瞥了雪雁一眼,道:“还嫌麻烦得二姐姐不够么?什么神医不神医的,不知道的还当我要死了!”
她虽是说笑,雪雁却立刻过来捂了她嘴,气道:“呸呸呸!大清早的,又死啊活的乱说!人家是真给你请了大夫来,你总不能说不看吧?”
黛玉见雪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似是当了真,又是好笑,又是心酸,也自忖这病症未必好得了,再看什么大夫,只怕也是一样。又不得不安众人之心,便淡淡笑道:“我几时说不看了?”
雪雁念了声佛,忙忙地道:“那我请他进来!”说着扭头就跑。紫鹃在旁也没奈何,过来放了一半帐子,望着黛玉道:“那些江湖郎中,只怕不知礼,姑娘便随和着些吧。”
黛玉看着她落了另一边帐子,却不撒手,笑道:“既然如此,你也别放了,倒是看看我还见得人么?”
若还在往日,无论贾府还是林府,给闺阁女儿看病,大夫是轻易不得见面的。黛玉自知如今讲不起那些事,只得勉强自己宽心。紫鹃叹了口气,又为她整了整鬓发,仍是站在床头,仿佛能遮挡一下来人的目光似的。
房门开处,正是雪雁引了人进来,前头的却不是大夫,先是林诗音带着个贴身的丫鬟,后面跟的是个身材魁梧的紫面大汉。林诗音因望着黛玉笑道:“这便是你姐夫了。”
那大汉走到房中,就不往床前靠,只向这边侧了侧身,神情带着十分的爽朗,接口道:“我龙四是个粗人,大妹妹可不要被我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