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之巅,风雪漫漫,寒声潇潇,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师傅”
北宸双手靠在嘴边遮住风雪,站在雪山之巅大声的呼唤道。
静……
四周除了呼啸的风雪,再没有旁的任何声音。
北宸失望地愣在原地,雪色映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显得更加的落寞,孤寂。
风雪声一阵紧似一阵,漫过了心绪,淹没了声调。
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从雪山之巅一步一步下来,回到这里。
眼前是一座再简单平凡不过的雪庐。
雪庐上只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茅草,搭建的竹料也只是寻常的竹料,他记得当时为了搭建这个避风雪的小雪庐,师傅和他可是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和心血。
当时师傅负责下山买料运料,而他就负责搭建前的准备和选址。师徒二人整整忙活了大半年,才终于搭建好了一个小雪庐,不用两个人再紧巴巴地挤在雪山之巅上的一个小雪洞里。
雪庐表面看起来并不是很坚固,总是一副弱不禁风,摇摇欲坠的样子,实际上却也没想象中的那么脆弱,不知不觉也在风风雨雨中撑过了那么多年。
北宸看着空荡的雪庐,眸中神色复杂。
雪庐并不大,没有院子,只有并排的四间房,左边两间是师傅和他的居室,右边是茶室和藏书室。
“咯吱”
推开门,走进去藏书室,看着陈列满架的各种藏书,心中顿生感慨——这里,是师傅为他授业解惑的地方。
当初雪庐刚建好的时候,藏书室并没有这么多书,是师傅做了它们的搬运工,一点一点儿从山下把它们带到山上的。
十年的时光就在这些藏书中悄然无声的划过,雪山的一点一滴,一风一物都像这里的每一卷藏书那样深深地镌刻入他脑中心上。
想到这里,他眸中神色黯了黯,穿过藏书室来到茶室。
茶室,可以说是除了藏书室外,他们师傅二人最喜欢呆的地方了。
雪山山高千丈,人迹罕少,就连鸟兽也很少踏足,平日里不是吹风就是飘雪,亦或是风雪交加,难得有晴朗,万里无云的天气,更不用说其他了。
若是性子急的人在雪山不用说十年,怕是十天都待不住。
北宸倒是很喜欢雪山,这十年来,如果不是在藏书室看书,便是喜欢在这茶室中待着,偶尔他也会溜到雪山之巅,望着脚下的茫茫雪山遐思。
炉子上的水已经冷了,里面的炭火也已经熄了,他心中轻叹了口气,端起炉子上冷掉的茶水,走到外面“哗啦”一声,倒入雪中。
霎时,消融了一片的冰雪,露出皑皑白雪覆盖下的冷硬冰层。
重新装满了一壶的新雪回到茶室,放回到炉子上,他动了动炉子里的碳,重新燃起了火。
茶水慢慢沸腾,发出“咕嘟咕嘟”地声音,水雾在室内氤氲散开,仿佛记忆的闸门一点点打开。
“师傅?今天不是教我煮茶吗?怎么拷问我的功课了?”小小的人儿睁着骨碌碌地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旁边一身白衣的中年老道。
那道人手中并不是寻常道人所佩的拂尘,而是一把折扇,他掌中折扇轻摇,趁其不备,轻敲了一下北宸的头,“哗”地一下,打开折扇,慢慢摇着道“知其然,方能知其所以然。为师问你,这煮茶最重要的是什么?”
“师傅,”北宸笑了笑,道“师傅,煮茶,煮茶,最重要的不用说肯定是茶了,茶的类型,品质不同,煮出来的味道肯定不一样嘛……”
“啊”
师傅又轻敲他一下,道“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折扇轻扇,道“为师再问你,何为正本清源?”
“正本清源,出自《晋书·武帝纪》:“思与天下式明王度,正本清源”他道“意思是说无论是遇事还是做事,都要找出问题的根源和本质所在,从根源上彻底解决问题。”
师傅回过头看他,停下了手中的折扇“说的不错”
北宸见师傅手中折扇,不由地微微躲了一下,似乎怕师傅再次出其不意的给他一下。
“你躲什么”师傅见状不由地笑了。
“我……”“啊!”北宸话还没说完,就听他“啊”地一声,原是师傅趁他一时不查又给了他一下。
“这下,奖励你的”师傅查他眨了下眼,狡黠地道。
“我才不信呢”北宸噘着嘴小声嘟囔着,揉了揉脑袋。
“怎么,还不明白?”
北宸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反倒把师傅弄糊涂了。
被师傅的目光紧盯着实在不是一件体验感很好的事情,所以,北宸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不明白,师傅,你是要教我煮茶,不是治国处事,徒儿愚笨,不知道师傅的意思……”
“无论是煮茶还是治国,道理都是一样。”师傅摇了摇扇子,一本正经地道“若以治国而言,正本就在于国本正,国本是什么?是君王,是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君王是天下的典范,君王正,则百官正,朝廷正,而后天下正。而清源,源,就是百姓,百官从何而来?天子从何而来?民而来。”他道“所以正本清源,源在百姓,如果平民百姓人人知礼懂礼守礼,又何愁天下不安,盛世难创?”
北宸虽不大明白师傅对他说这些的深意,却也没有出声反驳,继续听他道“治国尚且如此,烹茶也是如此。于茶道而言,本,是指这茶的品质,若茶品质不好,自然很难煮出好的茶,而源也是这煮茶的水,水若不好,无论再上佳的茶也会因这水而废掉。反过来道理也一样,如果只是水好,茶叶品质却一般,那么煮出来的茶多半也不会是好的……”
“我明白了,师傅”北宸眼中闪着亮晶晶的光兴奋地道“其实茶叶和水都很重要,师傅真正想说的是两者相辅相成,没有轻重之分,只有前后之别,对不对?”
师傅没有说话,淡淡瞧了他一眼,手中的折扇轻动了动,北宸立有所感,不由地离得远了些,“师傅,我知道哪里煮茶的水最好,我去取……”
说着人就已经跑出了茶室……
眼睛有些湿润,不知是被飘进室内的风雪吹入了眼睛,还是被这室内蕴散开茶雾所熏,有些涩涩地……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这样一句诗。
“诗酒趁年华”他口中喃喃自语道“趁年华”,似乎在这一瞬间有些明白了师傅的避而不见?
北宸换掉了早已冷透的旧茶,换上了刚烹好的新茶,坐在往日饮茶的位置上,以往师傅和他总喜欢在下雪的日子里坐在这里,喝着茶,看着窗外的雪景,当然师傅也会在这里考教他的功课。
可今天,他面前的位置是空的,没有师傅。
往日情形历历在目,可他心中清楚,那些只是曾经了。
还清楚地记得上次和师傅喝茶的情形,那是三天前——
那天天气很好,是雪山难得一见的大晴天,可是师傅的心情却不像天气那么好,他觉得师傅似乎有什么心事?
但因为清楚师傅的脾气,若是他想说,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会说;可如果他不想说,就算是你千百般恳求,他也不会告诉你一个字,他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曾经问过师傅他的父母是谁,可是师傅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告诉过他一个字。所以此后只要师傅不想说的,他也从不多问一句。
他像平常一样准备了师傅爱吃的雪莲羹。
以前,如果师傅哪天心情不好,或者惹他生气了,北宸都会做一碗雪莲羹去哄哄师傅,师傅吃了雪莲羹,心情就会好很多,再大的气也没有了。
所以今天他也是这样想,这样做的。
可是,师傅并没有因为雪莲羹心情变好,反而更差了。
“这是你做的?”
他皱着眉沉声问道。
“嗯”北宸点了点头,不想再惹师傅再生气。
师傅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一个人静静。
看样子今天一天师傅心情都不会好了。北宸心里默默想着。
山下有句话说的是: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可这话说不准,北宸想,有谁能比他师傅变脸更快呢?
早上还一副怒气冲冲,仿佛一块烧红的炭似的,瞧谁(主要是他)都不顺眼,见谁烧谁。谁知这一天还没过去,只是一个中午,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得,脸上挂着笑,见谁都笑,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师傅,”北辰怀疑地道“您没事吧?”
“没事!”师傅拉着他坐下,满脸笑容地道“我煮了茶,是山巅云雾”
“真的没事?”北宸不确定地道。
山巅云雾是师傅最喜欢的茶,珍藏了很久,一般都不舍得喝,只有在特殊的大日子里才会烹上一壶。他在雪山十年,也没见师傅喝过几次,怎么今日舍得拿出来,难道今天是什么他不知道的大日子吗?
他心中暗暗猜测,却越发怀疑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师傅今天不正常。
“你看我干嘛?我真的没事”师傅无视北宸眼中的怀疑,拿起茶案上沏好的茶,轻抿了一口,双眼微眯,陶醉地道“好茶。”
“你怎么不喝啊?”师傅睁眼,见他还呆着忍不住催促道“这山巅云雾就是趁热喝才好,凉了就喝不出那个味道了”
“哦,好”北宸愣愣地端起杯盏,心不在焉的尝了尝。
“是不是很好?”师傅看着他问道。
“问”北宸点了点头。
“好了,茶,喝过了,还有一件事没做”师傅道,一边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紫檀盒子,盒子上还雕刻着一朵卷云纹,看起来十分古朴,似乎有些年月了。
“给你的”师傅把盒子递给北宸,示意他收下盒子。
“送我?”他目露疑惑地看着师傅,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师傅肯定的点了点头。
那盒子中静静放置着一枚玉佩和一封信,玉佩触手生温,通体呈透明,置于在阳光下轻轻晃动,仿佛缓缓流淌的活水一般,非是一般的凡品可比。
“这,就是你要的答案”师傅缓缓的道,
“师傅……”北宸犹豫了下,把盒子推回师傅面前,摇了摇头。
师傅阻止了他,“长者赐,不可辞”他道,“况且今天,是你十三岁的生辰,这,是给你的生辰礼物”
“那,好吧”北宸道,收下了盒中的东西。
“你不看看盒子里的信么?”师傅问。
“长者赐,不敢辞”北宸道,“不管信上写了什么,徒弟既然收下了,便都会应下来。”
“好,很好”师傅满意的拍了拍他的头,嘴角露出一抹高深莫测地弧度盯着北宸笑。
北宸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那笑‘不怀好意’,心里突然毛毛的。
“师傅,信中写了什么?”他凑近,上前打听道。
师傅笑了笑,“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北宸忙打开盒子,拆开信……
“师傅,你是玩笑的,不是认真的吧?”他声音有些微微地颤抖,脸色难看地转向师傅,眸中带了诧异和不解。
“为师像是和你开玩笑的人吗?”师傅收起了玩笑的脸,神色变得认真。
“像”北宸心里默默吐槽“很像,师傅你坑我又不是这一次了,被你坑了这么多年,难道我不该怀疑一下嘛?”
“我说徒弟”师傅收起了板正的脸孔,又换上了一副春风和煦的慈祥模样,安慰他道“不就是十年吗?你瞧你在这冷冰冰地山上都能一呆十年,山下十里繁华,红尘万丈不是更快,一眨眼的功夫吗?况且”他顿了顿,道“是谁刚才说无论信中是什么内容,都会应下,堂堂七尺男儿,你要食言不成?”
“当然不是”北宸反驳道“只是师傅……”
“只是什么?”师傅道“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你的身世,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可……”
“可什么”师傅打断他道“一个大丈夫别像妇人一般婆婆妈妈”
“我才十三岁,还不是大丈夫”北宸小声反驳道。
“十三岁,小吗?”他道“为师当年也是十三岁被师傅赶下山的……”
“啊,师傅,你也是被师祖赶下山的吗?”北宸诧异地问道。
“是啊,你以为只有你这样吗……”师傅瞥了他一眼,“赶紧收拾收拾,下山”
“师傅,说说您当年是怎么被师祖赶下山的,为什么赶下山……”北宸道“北宸听师傅讲完故事再走也不迟啊……”
“你不走,我走……”师傅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哎,师傅你别走啊,师傅,师傅……”
“师傅,这杯茶,徒弟敬您,谢谢师傅这十年的照顾,也请师傅恕徒弟无法当年向您辞谢拜别”北宸立起身,对着空座认认真真的拜了一拜,连行囊也未及收拾,只带了师傅送给他的那个紫檀盒子,走出了雪庐。
庐外的雪下的更急了些,他挺了挺身,直了直腰,步入漫天风雪之中。
身后的雪庐前不知何时出现了手执折扇的白衣男子。
男子目送着少年渐渐模糊的背影,神色复杂,记得很多年前,他也是在飘雪的时候冒着风雪头也不回离开了这里,不知道当时师傅是不是也像他现在这样在背后默默注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