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佟念微赤脚下床,取过旁边矮榻上的开司米长衫裹紧,将卧室外间正在轻轻柔柔响着的壁铃摁掉,转身又走回卧室,这时不过凌晨五点半,按照她往日的作息,该是利利落落的下楼沿着云安路晨跑的。
只是,连续两天的宿醉着实让她现在的滋味颇不好受,现在想起来她自己很是懊悔,自己昨天怎么能控制不住呢。前天晚上与朋友们一起尚还能保留一丝清醒,然而昨天自己在阳台,竟是如此的放纵了自己。
她窝在连接阳台的落地窗旁的红色摇椅上,看着将都的夜色,纠结着···
终是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走向盥洗室,毕竟今天是要工作的,她真害怕自己万一进行回笼觉,便错过久违半年的最早见到同事们的机会。
等佟念微再次收拾妥当下楼,已经将近八点。
她见只有父亲一人正坐在餐桌旁用早餐,左手边是一杯永远不变的黑咖啡。
“早上好,爸爸。”
佟寅江放下手里的刀具,看她,回道:“早,今天要去上班?”
她点头,走到佟寅江身后,看了一眼他眼前的吐司,问:“没有粥吗爸爸?豆浆?油条?”
佟寅江拍开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让她去厨房问阿姨。
等佟念微端着托盘出来,佟寅江已经在喝着咖啡读报纸了,父亲年轻时与姨妈,舅舅他们一起留美多年,平时的生活习惯也偏西化。她坐在父亲对面,问道:“妈妈今天有早课?”她离家半年,对母亲这个学期的课表一无所知,而回来后也一直没有时间问一句,这时候不免有些惭愧。
见父亲点头,便说:“以后我在家,早课就让我去送妈妈好了。”
顾希云之前也是会开车的,后来年轻时出过一次事故,佟寅江不放心,便24小时安排司机,不再允许她自己开车,后来时间久了竟也就这么适应了,等她再有机会自己驾驶车子时,反而对将都的车况手忙脚乱,干脆以后都用司机出行。
光佟念微小时候就听小鱼阿姨讲过母亲不知多少次,小鱼阿姨年轻时都是职业赛车手的水平,自然现在也不差,于是在她看来,妈妈不再开车无疑会对生活产生很大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倘若日后出行都需仰仗他人,也该是多么不便,纵使有着雇主的身份,依照母亲的性格,势必也会减少自己出行的机会。
后来还是小鱼阿姨跟爸爸谈过,从此之后,只要爸爸安排的开,妈妈的出行都是他的司机。
“不需要,你妈妈喜欢我送她。”
听到父亲的话,佟念微就笑了,忍不住想和父亲多说几句,于是她也这么做了:“如果妈妈愿意让我送她,您就同意?”她知道每次送妈妈下车时,父亲总会提醒妈妈几句,日复一日,哪怕妈妈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也不能少。
于是佟寅江放下咖啡,指了指腕表:“你还有十分钟,我是老板,你不是。”他站起来,“今天衣服很漂亮,赶紧吃好出门去吧,车钥匙给你放在了门口鞋柜上”边说边握着报纸,另一只手端着杯子上楼了。
留下佟念微一人在餐桌旁微笑,每次提到妈妈,父亲就像变成一个准备随时与人抢玩具的小男孩儿,她想,可真让人羡慕啊。
因着早上与父亲的小小插曲,佟念微心情颇好的踏进办公楼。
从B4停车场开始,同事们不熟悉她今天的车子,等她下来,先是惊呼一声儿,更夸张的还要围着她转一圈才罢休,她索性站定,将大大的托特包挎在肩头,两手摊开,摆出任人观赏的姿态。
然后她同事们看完她,说了一句“车子真酷!”
令她哭笑不得。
就这样一路打打闹闹到了17楼,这是比她想象中轻松千万倍的回归方式,同事们仿佛上周五刚刚与她分别,周一重逢一样,并无二致。
她心头悄无声息的舒了一口气,没有预料的大家的态度,因此包里为大家准备的礼物倒显得不方便再送出去,但想了想,到底还是亲自挨个送给大家。
等送到只剩主编的时候,她敲了敲门进去。
杜悦正在跟人讲电话,见到她先是从桌后走出来,拥抱她一下,随后示意她坐在一旁等一会儿。
佟念微坐在进门右侧的真皮双人沙发左侧,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沙发的扶手,纹路清晰,细腻,她知道这个牌子还是以前安置自己的小窝时,有人告诉她的,尽管她当时选了另一家的,但并不妨碍她对这个品牌的认同。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
她看向杜悦,恰好杜悦的视线也正在她身上,佟念微笑了笑,杜悦指指手机,她点头。
佟念微开始回忆半年前杜悦的样子,自她进入报社,杜悦就是一头白发的形象,谈吐温和,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半点也不像外界所说得精明狠辣的样子。她算是杜悦一手带起来的徒弟,但没想到时隔半年之后再细细看来,也已经有了明显的老态。
等她从杜悦那里出来,已经过了午餐时间,工作间只有一两个人,或趴或靠在工位上休息。
去非洲前,佟念微是社会版的主编,手下有十来号人手,刚刚杜悦告诉她,她的办公室始终保留着,于是她轻轻地穿过办公区,推开了门。
许是顾及到她刚刚回国,这一下午除了将在非洲的资料分门别类发送到各个部门,佟念微可以说是过得非常简单,偶尔有老同事趁着下午茶的时间来她这里坐一下,也是匆匆离开。
等到时间差不多,她索性今日早早下班。于是收拾好东西出门,与外间的同事打一声招呼,便往电梯间走去。
快到电梯间的时候,她想起来将电话拨到顾希于那里,接电话的是顾希于的先生,于是三言两语之间与他们约好时间,又拨电话到相熟的餐厅约好位子。
想到小鱼阿姨的性子,她又折回去,既然她今天的衣服注定入不了小鱼阿姨的眼,面容上还是要补救一下。
他们所在的办公楼正是董叔叔的产业,当时整栋大楼的卫生间设计是整个将都独一份儿的,每一间都配备了化妆镜与洗漱台,里面安置着味道清雅的熏香,为整栋楼的白领女性所称赞,有多少刚毕业的小姑娘是为了能进齐天的写字楼而面试里面的公司。
只是佟念微没想到,有一天,她也能在卫生间听到关于自己的谈资。
外面的人要有三四位或者更多,她听得出其中两位是自己的同事,另外的或许是其他公司的几位。她于是不紧不慢的对着化妆镜描眉,然后补上口红,听外间的声音,还有时间想着,有机会一定要跟董叔或者三哥说一下,卫生间的隔音材料也不能省,否则环境营造出来的好心情就这样轻易的因为几句话被破坏掉,未免太过可惜。
她听到其他公司的女士问“她刚回来,你们杜总就这么让她继续做社会版的BOSS?”
然后自己的同时A就讲:“社会版的BOSS都要是最低的了好不啦,你不晓得,上周五杜总就开了大会,特意提醒我们,讲什么我们公司的文化,讲我们驻外的同事是多么辛苦,这种话什么意思哪个会听不出来?”又小了些声音“可惜了小丁,自己外访时受伤,正好给了杜总藉口。”
“你们杜总对她够好的呀,关门弟子?这么算那位也是大师兄了呢。”
另一位同事就“啧”了一声儿,“没出去年底那事儿我们还都不知道,就人家那身份,放在哪不是这个待遇?别说我们杜总对她好,就是今天人家来,整个公司,哪个不是笑脸迎上去的。”
听到这佟念微扯了扯嘴角,将手机从包包里取出来,打开了音乐播放器,放了一首《人来人往》,别人她不知道,同事B是医生的忠实拥趸,恰好她也是,所以想来会知道这支歌。
果然外间没有了声音,总该知道,哪怕她本人已经离开公司,有人听到就难免不会传到她的耳朵里不是吗。
今天的一切都太过顺利,当初她走的多么仓促狼狈,今天就有多么不可思议的顺利,甚至说直到听见刚刚的话,她才放下心来,并非她有受虐倾向,着实是人性而已。
只是倘若她出去告诉大家,直到那件事发生之前,公司里没有一位同事知道她的身份,包括杜悦,又有几人相信?
他到死都不知道他护着的人究竟是哪家的女儿啊···
佟念微抬起头,对着镜子笑了笑,比照着唇形在空气中微微划出一个弧度,又弯了弯眼梢,直到自己看不出痕迹,就这样一路面带微笑的出去。
她知道假笑维持不了多久,但小鱼阿姨和姨丈都是人精,与他们用餐怕是瞒不住什么,她知道或许他们不会问,但总会担心,所以她要好好的、开开心心的。
事到如今,是当做如无其事、伤心欲绝还是笑容满面才会让那些在意她的人更放心一些,她已经不知道也不会了。
知道的人总是认为她迟迟过不去那道坎,于是待她像个琉璃娃娃,小心翼翼,诚然她过不去那道坎,也永远过不去,但又有谁规定每一道坎必须填平才能过去?她不过是绕远了一些,还可以继续向前走,待想起来,也是可以回头看的。
想到这,佟念微脚步一停,微微皱眉,赶紧取出手机往云安路那里拨电话,她还没有告诉妈妈今天约了小鱼阿姨,怕是还会特意为她准备菜品。
等母亲的声音从话筒另一端传来:“阿念”,轻轻柔柔的一声。
她便笑了,看着将都仿佛就在不远处的火红色夕阳,眉眼弯弯,心想,可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