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过后,凤后要抄写凤帝登基十年大典的祭天经文,让青榕陪凤还朝去御花园。
凤翎殿门口,凤还朝转身,让牵着自己手的青榕回殿。
“小殿下,天黑路滑,还是婢子陪你一同去吧。”
凤还朝摇摇头,围着雪白狐裘的小脸奶白嫩生,她指了指身上的青缎斗篷,“青榕姑姑,要给母后,掌灯,如如有斗篷,还有青桐,没事的。”
青桐适时站出来,恭恭敬敬对青榕行礼道,“榕嬷嬷请安心,婢子会一直跟着殿下的,到了晚间,天也冷了,未免耽搁,榕嬷嬷还请进殿,别冻着了。”
她也算是青榕一手带出来的,如果不是因为青榕,她还没这个资格陪侍公主殿下长大。自然她也有能力,不然,就是青榕给她铺再多的台阶,要是废物也依然会被淘汰的。
而她现在是殿下的贴身女官,与凤后派来专门伺候殿下药膳的掌医嬷嬷,同为一等女官。浅青宫装也有绣上青云纹的资格了。
这么想着仍觉感激。
她与青榕作别,牵起凤还朝的手往御花园走去。
长长甬道里,点了宫灯,身后有青衣内侍撑着伞,并不显得昏暗。
走了一段路后,凤还朝明显有些气喘。这是她逆天改命的后遗症,她甘之如饴。
“殿下,天还冷着,要不婢子抱着你吧。”青桐出声。
“无碍的,青桐,孤不冷。”凤还朝笑道。
青桐蹲下来,让撑伞挡风的内侍站好,再握紧了凤还朝的手,不忍道,“殿下手这么凉,又不肯带手炉子,这般任性,要是冻着了,三日后的春猎岂不是去不成了,殿下一向爱热闹,到时候还不得逾墙啊。”
“哎呀青桐桐,果然还是,你最,了解孤了,那算了,孤就,勉为其难的,让你抱吧。”
凤还朝被自家婢子严肃的表情逗得乐了乐,没有一点被拆穿的尴尬,而是扬起小下巴,傲娇的承认了,然后张开手,笑嘻嘻的一下子扑进了青桐怀里。
御花园外围,宫灯明亮,流觞曲水,百转千回的景致很是剔透。
开阔地带,百花开尽的蛰伏着,都在一片冰冷空气里沉眠,等待着春日的第一抹暖风将她们唤醒,继而争奇斗艳,不胜芬芳。
但依然有着四季常青的树木绿植种在石子路两边,郁郁葱葱,树底下是成团成片的、好似望不到边的青色云朵,都是青粟。置身其间,如处仙境。
这种可做药草的花,原本只是野物,还是她两岁那年,一个海外商客送进宫的一件琉璃器皿里,无意携带着的。
她当时随手抛进了御花园,没想到三年过去,会变成凤宫里最引人注目的冬日盛景。
就是年节宫宴,一向公正廉明慎重寡言的监察司大佬,御史大夫文帧路过御花园,都赞了一声好花。
加之青粟之色,与国色合衬,所以凤帝就于登基后、元盛五年的一个冬日,颁下国昭,将青粟定为国花。
朝臣百姓无不拱手称赞,津津乐道,而在此之后,世家名门无不以养青粟为荣。
更有传言,说这花是上苍刻意送到还朝公主的面前,借她之手,将上苍福泽传遍大陆,而还朝公主就是上苍的使者云云,总之她是个神棍就对了!
而传出这段话的始作俑者,那个老狐狸老神棍,就扯着一张“凤朝大祭司”的大旗,现在正躺在凤宫外七里的祭祀塔里睡大觉呢。
凤还朝磨牙,侧趴在青桐肩上,轻瞟了一眼那片青色云海,很想一把火烧了这里。
无心插柳柳成荫,上一世明明只有穆尧那只妖精才会喜欢的花木,到了今世,她不过一个顺手,就生生的多出个国花来。
见鬼的国花!
他们只看到了青粟制造出来的一种人间仙境的幻像,甘心被引诱,没有人关心,那些原本开在这片土壤的美丽花朵,因为养分被剥夺,尽数干枯死去,再也不会出现在来年的春色里。
所以青粟,是靡惑众生的妖花呢。
这是前世穆尧对她说过的话。
彼时他一身红衣猎猎,手持一朵青粟立于江畔,那样的艳绝天下,就是青凤大陆的第一美人,单在样貌上也不及他半分。
可是他追她到江畔,言笑间一边将那朵青粟别在她发间,一边却毫不犹豫折断了她一双腿骨,将她双手捆缚,送到了那个人面前,拘于深宫,让她再无逃生的可能。
所以啊,哪怕世间家家都种青粟花,但穆尧种的,她却能一下闻出来不同。
那味道,是从他灵魂里透出来的腐烂污秽。
凤还朝眨眨眼睛,蹭了蹭自家婢子的脖颈,贪恋着她肌肤的暖。
“凤延宁!你居然敢去跟父皇告状说我抢了你的珠花!”
忽然一声咆哮,从御花园东角传过来,顺带着惊散了凤还朝的追忆。
这个声音……
“是五公主,殿下,可要过去看看?”
凤还朝兴致冲冲的点头,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青桐无言,她就知道,只要是八卦的事情,自家殿下是一定不会放过的。
御花园东角的假山后,几盏青花提灯落在地上,一众内侍宫婢都跪伏在一边,战战兢兢,不敢上前。
灯下,石子路的花坛边,一个十岁大的女童就骑坐在另一个与她年岁相差不多大的女童身上,一拳接着一拳揍,很是蛮横。
她梳着马尾,身上穿着深青色骑装,绣着青粟的袖口绑得严实,显然是为了揍人方便。
凤还朝让青桐放自己下来,就站在远处看着,笑呵呵的。
她甚至还转头,向自家操碎了心的婢子问道,“有瓜子么,给孤来一碟。”
“殿下,不阻止便罢了,你还落井下石的想着看戏。”
“落井下石?是什么?可以吃吗?”
“殿下~”
青桐怨念深重,可还是从荷包里取出了几颗熟栗子来。
“是城西王家铺子的糖炒栗子?”凤还朝只看一眼就说了来处,随即哼道,“好你个青铜,有零嘴儿,居然到现在,才拿出来。”
青桐无奈道,“这是太子殿下私下让婢子收着的,就怕殿下什么时候想吃了,解个馋,这糖炒栗子,每回太子送过来,殿下总恨不得一次吃干净了,也不想想来日方长,到了晚间又要馋得睡不着觉。”
“且不说这东西还坏牙,诶殿下你吃慢些,注意仪态,别一口一个,仔细噎着了。”
凤还朝三两下吃完了,拍拍手往前走去。
跪在地上的有眼尖的内侍就要出声喊千岁,凤还朝食指抵在唇边,慢慢朝背向自己依然在揍人的彪悍女童走过去。
“你别以为仗着父皇我就不敢揍你,你还差远了!”
“你躲什么啊,你不是会哭吗,给我哭啊你凤延宁,现在父皇不在,你再看看清楚,这个珠花是你的吗?啊,是吗!”
女童暴躁的把手里捏的不成样子的珠花砸在了石子路边。
凤还朝只探过去半只眼睛就收了回来,捂着小脸,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嘴角却微微上扬。
“哎呀五皇姐,你先歇一歇,你看看你,把四皇姐眼,睛都揍肿了,她哪里,看得见呐。”
凤还朝站在一边,呵了呵手,看向这个暴力萝莉,凤延姝,他同父异母的五皇姐。无论前世今生,都把一生热血奉献给武艺的霸气人物。
而被揍的那个,自然就是凤延宁,她的前世最最亲爱的白莲花四皇姐。
看见她来,凤延姝皱了皱眉头,又揍了凤延宁两拳才起来。
“你来做什么?”她直接就问凤还朝。
“本来是路过,后来是看戏,五皇姐,你怎么这么,厉害!”凤还朝衷心赞叹,要不是想着才跟她娘保证不闯祸,她也想上去补两拳。
“虚伪!”
凤延姝瞪了她一眼。
凤还朝捂嘴直笑。
地上原本躺着的凤延宁艰难站了起来,对自己的鼻青脸肿丝毫不在意。
她先是看了眼还在笑的凤还朝,再是对着一脸嫌弃的凤延姝,冷冷道,“我是诬陷了你,那又怎样,你当父皇在意你不成!”
她意有所指,凤延姝自然听懂了,却是嫌恶地瞥她道,“你污蔑我就是找打,与父皇在不在意有何干系,你这个人,说句话都藏着针,看人一眼都淬着毒,实在是不够我恶心的!”
凤延姝毒舌的一比划,就指向了无辜躺枪的凤还朝,“小七都比你好一些,再看不过眼,好歹也不会来阴的,我说凤延宁,你还大我一岁,都十一了,还天天玩那套小孩子把戏,你不嫌丢人我都替你躁得慌!”
“你!”
凤延宁咬牙看着凤延姝,又看看摊开手表示路过的凤还朝,跺了跺脚道,“这次打我记住了,五妹,你只盼着,千万别哪天栽我手里了。”
她气冲冲带上自己殿里的宫婢内侍,走了。
凤还朝摇摇头,用手肘捅了一下旁边的毒舌萝莉,“五皇姐,你都听见了,她说,记住了你呐。”
“她就这德行,欠揍!从小到大,威胁我台词都不带改的,还不是见一回我揍她一回。”
凤延姝松开骑装的袖口,一边战战兢兢的宫婢上前来,半蹲跪着替她整理有些乱的头发。
“就是闹到父皇那里,也就是几天禁闭的事,当我怕她不成!”
凤还朝耸肩,没告诉她,上辈子她确实栽人手里了,而且一栽进去,就再没起来过。
结局比之自己,说不上谁好谁坏。
这么想着,就见凤延姝望过来,盯着自己上上下下的看,看得她老脸一红不好意思了才又开口。
“你怎么想的,突然对一个低贱内侍动手,也不怕跌了身份?”
凤还朝耸耸肩道,“还不是跟,你学的。”
“跟我学的?!”听到这话,凤延姝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是呐。”偏偏凤还朝一脸无辜,半点栽赃陷害的愧疚都没有。
凤延姝不敢置信道,“我怎么不记得,我教过你这个?”
“五皇姐难道,没听说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凤还朝揉着脑袋,一副苦恼的样子,“我每回,见五皇姐,你不是在,揍人,就是准备,在揍人,我觉得这很,厉害呀,就想学学看,可头一回学,就玩脱了,结果你,也看到了,我才从母后,那里过来。”
越听凤延姝脸色就越难看。
到最后,她艰难咽了口唾沫,问道,“母后罚你了?”
凤后身为当朝国母,后宫所有妃嫔所生子女,皆称母后。
“是啊,十日不能吃,甜食呢。”凤还朝可怜巴巴。
“那你可曾告诉母后,你打人也是因为学的……我?”
“是呀。”
凤还朝还挺乐呵,毫无心里负担的骗着人。
青桐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果然,下一瞬五公主就爆发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小七你个心黑的,上回就是因为与你多说两句话,我就掉进了荷塘,喝了好几日的苦药,害得我好一阵不敢搭理你,跟你多说半句话我都害怕!再上回我带你去马场,你惊了马,差些掉下来,我给你做肉垫不算,又被罚抄了足足半个月的《祖训》!”
凤延姝气得不行,说起自身血泪史,忍不住控诉道,“要不是知道你确实无意,我都要以为你跟那个白莲花是一起的,只会坑我!”
白莲花,这个词还是有一回凤还朝下意识念叨,凤延姝以武力威胁知道深层含义后,就欣然接受并常挂在嘴边了。
“要这回再是让我抄《祖训》,我真的真的真的会死啊!”
凤延姝眼前发黑,一下子坐在铺了软垫的花坛上,仰天长叹。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抄书,让她碰书册子,能要了她的命。
凤延姝此刻很想揍这个无时无地不在给她挖坑的破小孩一顿,偏偏拳头都举起来了,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凤还朝笑眯眯地要跟她挨着坐一起,凤延姝嫌弃的坐远了些,再靠过去,她瞪一眼也就算了,看见凤还朝脸色不好,还把自己的手炉子塞过来。
凤还朝抬手就想丢,凤延姝力气大,一只手按下来,凤还朝两只手都挣不开,就只能乖乖抱着手炉听她讲话。
旁边的青桐看得暗暗欣喜。
青衣内侍端来火盆,再是撑开两柄木伞挡风。
凤延姝就说着她一件又一件的囧事,不是三皇兄想要吓她结果反被她揍了一顿这样的,就是二皇兄才做好的试验品被她弄丢了被追杀这样的,甚至有一回骑马,她还差点从自己母妃齐妃的坐撵上跃过去,那一回齐妃惊吓过度,让她抄书差点没给手抄断。
凤还朝都默默听着。
自家老爹不花心,但也不能算得上专情,妃嫔也有一些,可有子嗣傍身的就三位。
她娘,齐妃以及文妃。
她娘就不用说了,凤当归是嫡长子,也是太子,今年十三,她虽然跟凤当归一母同胞,却出生得晚,是几个兄弟姐妹里年纪最小的,排行第七。
齐妃有三个孩子,二皇兄和三皇兄是双胎,分别叫凤明来和凤安来,今年十二,还有就是凤延姝,今年十岁,排行第五。
至于凤延宁,这个四皇姐是文妃唯一的女儿,十一岁。
文妃是当朝御史大夫文桢的嫡女,出嫁之前就有凤陵城第一才女的美名,后来进了宫,生了凤延宁,随在深宫,可小才女名声却一早的传出去了。
就是凤帝,都要偏爱她几分,自然,这份偏爱是没把她算在内的。
至于那位并不存在的六皇姐,据说是个没名堂的嫔妾生的,就比她早一年,活了几个月就突然夭折了。
所以实际上,她虽排行老七,可跟凤延姝是最亲近的。
凤延姝大她五岁,又总看不上她病殃殃的样子,每次见面不是挖苦就是讽刺,毒舌的不行,偏偏凤还朝还就爱往人跟前凑。
久而久之,凤延姝也习惯了身边跟着的这个貌似“身娇体弱”的七妹,哪怕她母妃齐妃再怎么告诫,她跟凤还朝身份有别,她也就不太在意了。
不过,凤还朝也没对她摆过什么嫡公主的架子,就是嘴巴损了点,还喜欢落井下石,到处看戏,实在无良了些。
她有时候都在想,自己这个七妹不过五岁,说话都不利索,言行谈吐却半点不幼稚,给她一种她才是妹妹的错觉。
难道就像大祭司说过的,天降祥瑞的人都这么逆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