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间秋天就来了。
民政局的停车场上,金黄色的银杏叶落了一地,烦得门卫大爷都没办法打扫。
今天是周末,单位里显得很安静,我背着一个大包从办公室楼上下来。打开汽车尾箱,将包扔进去,又琢磨还有什么私人物品遗漏在办公室里。
门房秦大爷靠了过来:“顾闯,这就调走了,不请大家吃个饭?”
“秦大爷,你是不是怪我没有请你的客啊?”我笑着扔过去一包香烟:“每次我来局里,你老人家都热心帮我指挥倒车,谢谢了。”
秦大爷接过香烟:“顾闯,你倒车的技术是真的要练练。对了,你怎么选在今天离开单位,是不是想要低调啊?”
我也不急着走,突然离开工作和战斗了一年的地方,心中难免有点不舍。
就和他各自点了一支烟,道:“主要是不想给大家添麻烦,工作日的时候大家活儿都多,我再来收拾东西,这不是影响别人吗?”
秦大爷:“我在这里上了十多年班,见过无数人来来去去,总结出一个经验,你想听听吗?”
我心中好奇:“大爷你说。”
秦大爷:“从这里走的人按照年龄以四十岁来划分,四十岁以下走的大多是高升了。四十岁以上的,则多是调去闲职,准备年龄一到就退休。顾闯,你这么年轻就走,想来是升官了?”
我道:“不管是升职还是正常调动,不管是去什么单位在什么位置,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是做事。”
秦大爷:“得,你说话的水平还越来越高了,以后记得常回娘家来走动走动。”
“会经常回来的。”我说。
是的,我已经接到组织的任命要调离民政局到新的工作岗位上去了。
饯行的饭和散伙饭也吃过几次,有制度,我只能自掏腰包请客,被大伙儿都快吃穷了。
到了新单位上班之后,我更是腰包干瘪。没办法,只能问老娘借点。
这事说起来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工作一年多,又是正式公务员国家干部,我这日子怎么越过越穷了。
不过,在这一年多的时间内我也飞快地成熟起来了,这种务实的工作天生就适合我这种喜动不喜静的人。现在调去务虚,难免有点忐忑。
刚抽完烟,准备开车离开。突然,一辆白色的两箱高尔夫寂静无声地滑进停车场,陈佳从车上走下来:“顾闯。”
我有点惊讶:“陈佳,你怎么来了。”
天气冷,陈佳轻轻搓着冻红的小手:“听说你调走了,今天要回单位收拾东西,我就过来接你。爸爸说了,你喜欢苏帮菜,他订了一桌给你庆贺,还请了许露两口子。”
我:“这么客气,你们怎么知道的。咦,一定是洪燕这个多嘴的。”
说着话,我又摇头:“也就是调动一个单位,至于搞这么大动静,有意思吗?”
我心中有点微微不满,刚升职就到处请客吃饭,这也太不稳重了,让组织知道了像什么话?
看我脸色不太愉快,陈佳大小姐脾气上来了,哼了一声:“我说打个电话就可以了,爸爸一定要我亲自来请,你派头不小嘛!究竟去不去啊,不去我们自己吃了。”
我忙到:“去去去,怎么不去,有免费的午饭我不去吃那不是傻吗?前面带路。”
正要走,突然,一阵风卷来,漫天都是黄叶。却见,一辆白色的埃尔法冲了过来,停到我和陈佳身边。
宋樱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顾闯,调新单位了,去哪里?”
说起来,我和她自从上次闹得不愉快之后,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见面。到现在,我心头的气也消了:“区团委。”
宋樱:“干什么?”
“书记。”是的,我现在要调去区团委做团高官。
团高官是正科,期满卸任之后会降半级安排。
“哦,是顾书记了,好事。”宋樱将头一偏:“上车。”
我问:“去哪里?”
宋樱:“我听镇里的人说了你的事,刚才去你家,你妈妈说你来民政局收拾东西,就赶了过来。走,吃饭,我请客。”
一个人,两处请吃,我呆住了,不知道该去哪里。
宋樱有点不快:“磨蹭什么,我已经订好位置了。你妈说了她喜欢川菜,咱们就满足她的愿望,二老已经在酒楼里等着。对了,我爸爸和妈妈也在那里陪他们打麻将。快去,别让长辈等咱们小辈。咱们今天就在酒楼里玩一天,晚饭也在里面解决了。”
我面色大变,突然感觉大大的不妙,为难地看了陈佳一眼,道:“宋樱,你这是打我个冷不防,我刚才还答应了人家一起吃午饭的。”
宋樱这才好像是看到陈佳似的,笑笑:“这位妹子好美,你好,我叫宋樱。”
说着,也不下车,就那么把手伸出车窗。
“你好,我叫陈佳。”
二人轻轻地握了一下手,眼睛里仿佛有火星在飞溅。
宋樱笑道:“陈佳,你要请顾闯吃饭,能不能改期啊?你看,我爸爸妈妈和顾闯的父母都等着呢,咱们不好让老人失望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佳:“我的父母也在等着,要不,大家拼成一桌吧,我们请。”
宋樱摇头:“不方便吧?”说着话,她妙目一转:“顾闯,你觉得呢?”
我觉得什么,我两边都不想去。
不管去那边吃饭,都不好玩。
对了,我干脆还是去上班吧,先熟悉一下新单位的情况。
正要摸出电话约团委的人交流工作,响了,是邢云的。
我定睛看去,对话框里有这么一行字:“大哥哥,我是萧萧,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马上打给你。”
“萧萧,怎么是你,你还好吗?对了,你怎么上了你姑妈的?对了,偷偷告诉大哥哥,你和你姑妈在什么地方,我去找你们。我的电话号码是139。”
萧萧:“大哥哥,我和姑妈在省肿瘤医院。”
“什么!”我突然有种可怕的预感,禁不住大叫一声。
这一声喊引得宋樱和陈佳都惊讶地看过来。
电话铃响了,陌生的号码,不用问是萧萧打过来的。
我颤抖着手接通了电话:“萧萧,我是顾哥哥,你们你们……”
不等我把话说完,那边传来哭声:“大哥哥,大哥哥,姑妈要死了,姑妈要死了,你快来呀……她得了癌,淋巴癌……姑妈要死了……”
我仿佛被一道大雷击中,禁不住大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段时间我们在上聊的好好的,她不是说她的店一直在开吗?”
萧萧:“大哥哥,姑妈是怕你担心,我们的店,我们的店……自从姑妈生病后就没开了,呜呜……”
“萧萧别哭,我马上过来,我马上过来,一切都会好的。”
我手不住地颤,感觉身体所有的力气都被抽掉,一个劲的哆嗦,甚至打不开车门。
“怎么回事?”宋樱看到我的不妥,忙跳下车来,摇晃着我的肩膀。
“邢云,邢云要死了,我的女朋友,我要去见她。”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宋樱:“上车,我送你过去。”然后,就使劲地把我塞进副驾驶位上。
陈佳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宋樱对她喝道:“陈佳是吧,顾闯的女朋友情况很不好,要去看看吗?”
“我我我……”
“你不打算去吗?”宋樱咄咄逼人地问。
陈佳被她炯炯的目光看得后退了一步,喃喃说:“可是,可是……那边客人们都等着,不吃午饭了吗?”
“你!”宋樱欲要发作,最后只得叹息一声,“你就是呆的,算了,你回家去吧!”
再不理她。
汽车一阵风冲了出去。
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只不住流泪,偏偏哭不出声来,甚至连安全带都是宋樱帮我系上的。
路上,宋樱一边开车,一边用车载电话给她的父亲打电话:“爸爸,顾伯父和顾伯母在你身边吗,我要和他们说话……伯父,伯母,对对对,我和顾闯在一起,现在我们不能过来吃饭了,你们四个老人一起吃吧……晚上,晚上也不来了。对对对,我们要出去玩,出远门,旅游。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单位那边已经请假了。”
电话那边传来我母亲气恼的声音:“顾闯,你怎么回事,就这么跑出去旅游了,那么怎么说一出是一出?太不尊重人了,不识礼数。”
宋樱的母亲道:“亲家,你别生气啊,年轻人不都这样风风火火的,算了,别管他们,就当他们是蜜月旅行吧!我们继续打麻将,该你出牌了。哈哈,你点炮了。亲家,你这手气可不怎么样……宋樱,乖儿,你们在外面玩开心点,别担心家里。天气冷,多穿衣服,别病了。你钱够不够用,要不要我打点给你。”
“妈,你好烦,挂了啊!”
省肿瘤医院是我省最大的癌症医院,在全国都是有名的。
其实,早期癌症,或者诸如危及不了生命的直肠癌、乳腺癌、鼻腔癌之类,病人大多在本地的医院治疗。送到这里来的,多是中晚期。
医院或许不能救病人的命,但却能够减轻患者的病痛,让他们走得有尊严。
我已经预感到问题的严重。
刚下车,就看到萧萧扶着邢云已经立在门厅那里,微笑地看着我。
和去年时相比,邢云已经瘦成了一根藤,面容和嘴唇都白得没有血色:“顾闯,你来了……哎,都怪萧萧偷偷上了我的,给你添麻烦了。我也是才听她说你要来,我在这里等你。”
“邢云。”我声音哽咽。
邢云:“萧萧,我们等了多久了?”
萧萧:“姑妈,等了二十分钟了。”
“二十分钟……这么短,我却感觉等了一天,时间过得好慢啊!”
“姑妈,呜……”
“别哭,别哭,傻孩子,你偷偷上我的,姑妈又不打你,怕什么呀?”邢云淡淡一笑:“顾闯,你也别哭,好不容易见面了,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哭成一团多没意思。”
“我不哭,我不哭。”我扶着她,触手处是嶙峋的瘦骨,心中更是酸楚难受:“这里冷,回病房去吧!”
邢云:“我今天要出院,要回老家了。”
我大惊:“你是病人,病都没好,回家去做什么?”
邢云已经冷静地说:“我的这病是好不了的,我想回家。再在这里住这也没意思,天天吃药打针,我都烦了,为什么要浪费这个时间?”
“不,你不能出院。”
“没用了,我已经办完了出院手续,本打算就这么悄悄地回家去,想不到顾闯你来送我,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旁边,宋樱已经哭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