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青忽然间不敢大呼吸。
“我们走。”吉雅蹦蹦跳跳地拉走万青直奔后门。
木门被推开,金色阳光爆炸似的灌满屋子。
眼前的屋外,成片成片的大皮营帐出现在山腰,像是米黄色的嫩笋扎根在田野,田野和四川的梯田一样,层层叠叠,大路沿田野展开,赤膊劳作的农民们在田里遥相呼唤,有的唱也有的在笑。
但原始生活是艰苦的,帕拉吞告诉过万青,每年有人饿死,更多人病死,普拉多村平均寿命只有五十几岁。万青明白改造普拉多村还是很远的事,眼下必须掌握绝对的政权,将龙族的爪牙远远地赶走。
山腰和山顶没有那么茂密的丛林,视野无限开阔,俯瞰山脚,十万里开外一望无际,东西南北四方千篇不一律的绿冠和花彩。
东高地是一座更高的山,普拉多大聚落只是它的伴峰,一座从南方的天际线牵来的大河贯过东高地的背后,一路向北,水流浩浩汤汤,行色匆匆不知它开赴何方。
普拉多很美,真就像网络游戏里的新手村,没有火山熔岩给人的惶惶不安,没有大暗黑天的殷殷重色,没有压抑,没有紧张,只有绿、彩,宁静、生机,以及油然而生地愉悦、旷心神怡。
此时灿阳大照,天来的河水瓜分大地,俯瞰两岸山群一望无际。
吉雅一把将万青从楼里拉出来。
万青背着身后的一排房屋,蹒跚地踏上草地,传来沙沙脚步声,吉雅拉着他慢慢靠近梯田的小崖上。
远处的农民大声地朝吉雅打招呼:“吉雅!是吉雅吧?”
“是我!”吉雅对喊。
“终于回来了啊?”
“对,我回来了!”吉雅满脸欢笑。
她回头,看见万青还在发呆,拉了拉他:“万青?你怎么不说话了呢?”
“没有,是……”万青摸摸鼻子,有点害羞,“是因为普拉多太好看了。”
“有么?”吉雅鼻尖泛红,松开万青的手臂,眨巴眨巴眼睛,环顾四周,认真眺望起东西南北的壮景。
风来了,梳她的香发,弄她的羽饰,她开始还很小声地问:“那你不会离开吧?”
“别开玩笑,我这么弱小能跑去哪里呢?”万青被问得发懵,然后决定表达疑惑,“吉雅,你是第一个知道我不是王级屠龙者这件事,怎么会问这种问……”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吉雅忽然转过脸,皱着眉,像快哭了,“我有一种讲不出来的感觉,我感觉你不是这里的人,我不知道你将来会去哪里,但你肯定会有一天看不上我们这个小地方,我还感觉到……”
吉雅顿了,没有兆头就爆发的情绪让她有点说不下去。
万青呆住了,女生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可、可我很弱啊,离开普拉多我连森林里什么东西能吃都不知道……”万青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女孩子,尤其是像吉雅这么敏感的女孩儿。
“你看看你的回答,”吉雅细声埋怨起来,“表面上夸普拉多好,实际还是觉得我们这是小地方。”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万青的手找不到地方放,在女人这方面他十九年以来完全没做过功课。
吉雅是敏感得出奇的女孩。她完全不像帕拉吞那样依靠炼金术才发觉出自己没有萃体,是纯粹靠观察着自己在情绪上散发的破绽,在充斥危险的那一天,察觉出自己不是什么王级屠龙者的事实,于是便一直默默跟在自己身后,更是出乎意料地救出了自己。
万青觉得自己从一出生就没有办法应对她的敏感。
“我没去过别的地方,你和帕拉吞说话的时候我根本插不上嘴……”吉雅慢慢坐进深草里,双手抱着膝,细声细气好似在自语。
“你说的话我也听不懂,大海、沙漠、雪山、戈壁……我不知道是什么,你们知道的都好多,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会读他们的名字,我也好想知道,可我从来离开不了……”吉雅看了一眼万青,低落地说,“我渐渐感觉…你很快就会离开这了。”
“我来就是要种田的,我这个人从来都不喜欢当孤狼,怎么会离开?”听完吉雅的独白,万青眼神变得坚毅有力。
但吉雅一脸茫然,她不知道狼是什么。
“吉雅,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做一艘大船,然后毫无顾虑地带你周游世界。”
吉雅微微脸红:“那路上我们吃什么?会饿死的。”
“可以吃炭,可以吃古树化成的油。”
吉雅感到奇怪。但看到万青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她已经知道万青在卖关子了,撅嘴埋怨起来:“麻咕。”
“爱哭的人才是麻咕。”
“我哪里哭呢?”吉雅羞怒地瞪了他一眼,马上又回进低落的心绪里。
“现在想看一会儿田野吗?”
“嗯。”
“好。”万青也坐了下来,陪她一起坐在草坪。
只一瞬间就落进了自然与人的画框。阳光万丈中,风下的普拉多村熙熙攘攘,树木和小生灵们的窃窃私语,一眼瞭过去,风再拂回来,自然的一举一动都充耳可闻。
万青不知道这种缘分有多难得。两个相谈不够七天,不在同一时代,共同话题不算多的少年少女,相坐在一起,只看景,沉默不语,却依然不觉得尴尬,更没有一丝丝枯燥。
原始世界太荒了,荒得一眼看见了地平线上招手的爱,没有花一样的递进,只凭几息里的对视足矣,不知该形容这互相的眷恋是纯洁还是贫瘠。
很快,吉雅睡着了,万青搂她进入热怀。
她的发丝向空气里散发着兰香,万青到这时候才想起来,原来吉雅陪着自己一宿没睡。
昨夜帕拉吞离开之后,万青再也不能入眠,他害怕纳杰派人在背后刺杀自己。一整夜的奔波里,连铁打的吉野都忍不住倒在别处龙拖的车里睡了小半夜,那三位外表强悍的怪物猎手也一样轮流去睡了好一短夜,但娇小的吉雅却一直默默跟在自己的屁股后头。两人虽然互相不怎么说话,却每当万青焦虑过头回头乱瞄自己身后时,吉雅总能接住万青的不安,投来让人宽心的笑。
每一次每一次都清醒着精准捕捉万青的焦虑,万青破晓时在龙背上睡了小一会儿,清晨忽然惊醒,往后乱看,但吉雅还在。这一夜竟是这样过去的,别提焦虑会让人多累,像吉雅这样照顾一个焦虑的人一定会更累。
漆黑的鸦越过田野,从北方缓缓飞来。
云被风慢慢扯碎,乌鸦它划过云,远远避开翼龙展翅的空域,终于踩在离万青不远的小崖上。
它突然地啊啊大叫,一下惊了快睡着的万青。
这死鸟!万青生怕这乱来的黑鸦打扰到一晚上为自己没合眼的女孩,他一把抓起土块丢过去,黑鸦却一点也不害怕,更不躲。
只是在看他,目不转睛。
它正侧着脸朝万青,瞳孔对焦之间闪过智慧,以禽类的视角来说,它侧着头无疑是正在观察自己。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鸟,里面藏着人。
万青长长舒口气,等待“奇迹”发生。
“你就是屠龙王,万青?”黑鸦突然口吐人言。
“真是吓死人了,”万青吐纳完,面色沉静,“你是哪个?”
“本座,现任帕拉吞,上阶龙仆。”
“是尊贵的龙仆啊,吃午饭了没?”
“……”龙仆不懂这中国特色问候,他绕过万青的问题开始逼问,“忠实地告诉本座,你带着什么意图来普拉多?”
本就阴郁的叫声里更增加了几抹威胁的色彩。
“换掉你。”
“叛主的炼金术师已经离开,普拉多村还能换谁?”
“大概是换我吧。”
“你在戏弄本座么?!”黑鸦气调咄咄逼人。
“怎么了?这么看不起人?我也能带领普拉多呀。”
“没有炼金术你凭借什么?可笑、荒谬,猎杀怪物的重伤凭你也能治疗?”
“说实话铁器早有了,该去农耕了,谁还打猎去。”
“闭上你的嘴,竟敢反驳本座!牲畜有什么余地选择存活方式?连使用火也是神主所授,一切都是万能的主赐的!畜牲就做畜牲的觉悟!”
万青想起来以前的汉奸也是这样,一口一个“你们中国人”,似乎这样子朝同类耀武扬威的时候,自己看起来就不像是在被鞭挞了,甚至感觉自己也成了人上人,是侵略者的一员。
他还在居高临下地发表愤怒:“瑞鳞氏族犯了错,理应接受惩罚,但他们竟然敢公然忤逆本座!”
“那怪谁呢,”万青耸耸肩膀,“谁让你滥杀?”
“哈?本座没听错吧?杀一些牲畜拿来用难道有错?”乌鸦不解万青的话,“你不会在怜悯他们吧?哈哈哈……”
万青没回答他,他已经完全明白龙仆的世界观和自己有什么不同,争辩没有意义,反抗就对了,做就对了。
“你还来得及脱伍那些畜牲,屠龙王,投靠本座,本座当然是可以宽恕你的。”
“这样,那我先投靠你一会儿。”万青假装低眉顺眼。
“你很聪明,”黑鸦的话里带了些许轻蔑,“那么…献出你击毙的六鳍鱼龙。”
“诶等等,我开个条件。”万青嘴快。
“献出来……”乌鸦居高临下地瞥万青,它难忍笑意,“还要什么条件么?”
“你!”万青指着乌鸦,想了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词骂,他现在才终于是冒真火了。
“怎么?你指我?是在挑衅我么?就算不提让你献出来,六鳍鱼龙这种的超凡材料也有整个普拉多的人替神死守,独属神的贡品,三百名忠诚的怪物猎手的死守下,就算是你也夺不走。给个名目让你献出来,是给你这个屠龙王者留点面子,在神的眼里,你不过是壮一点的畜牲罢了。”
“可那是我杀的!”
黑鸟忽然没有继续说话,正在直直看着万青的天灵盖。
“撒亚吞,你的灵魂里竟然有超古代龙族君主驾崩时的怒咒?怎么可能呢?!”
万青不解其意。够呛,老子什么时候惹到古代龙王了?这龙仆简直胡说八道。
大自然的风速加急,席卷两岸,大片乌云从西边被吹来,在地平线上迅速升起,嚣张跋扈地准备要代替太阳。
黑鸦说完的不久,惨叫一声,奋力扑凌翅膀,拼命远离汹涌而来的乌云。
苍穹已然大暗。
田野里的人们匆匆流去,躲进营帐里避开将来的暴雨。
轰隆隆隆!!!!
忽然间,大地震颤,农田里的盗龙和人行走不稳。
万青心跳慌乱,地脉里的次声波被沐浴了龙血的身体接收,他头一遭听得这么清。
乒乒乓乓,吉雅的店里里不断有铁器落于地面。
尖叫、罐碎和山上落下的石块还有乌云里的闷雷,世界满是噪音。
有碎瓦和灰土从身后的楼顶弹落,万青搂紧吉雅,她睡得太沉,没有一点点防备。
然后才有人突然大喊。
“地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