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间仍然亮堂堂,透过门窗却见人影少了许多,想是已经停歇一阵。绯云抬头想看看时辰,奈何星月都被遮挡。即便如此,略算一算怕也晚了,她径直向楼上去,想先送了酒水。
酒窖冰冷,可有那么一位酒师在场,绯云只顾紧张,出来后乍一放松,才觉得风吹刺骨,两手露在外面快要僵硬。黑漆漆的夜空令人压抑,她不敢多想,顶着夜风跑进楼去。
对寻常人而言,这种天气很不友好,而对于别有居心的人,寒冷成了一层天然的掩护,能够让许多行动更为隐蔽。酒师留在窖里,没有跟着出来,眼睛却从门缝紧盯着丫鬟,直到她彻底走远。
靴底的泥土从园子来,留下脚印被仔细擦去,酒师踱步到深处角落,面前摆着一口大缸,因着小厮不慎摔破了个洞,一直闲置在此。
“你还真是配合,省了我不少麻烦。”酒师弓下身,一改刚刚嬉皮笑脸的神色,背着手透过缺口向缸里看,口中还念念有词。光线来源被挡住,黑漆漆应当什么也瞧不见,唯独有两点亮晶晶。
“呵呵”
缸里传出动静,外面的酒师眉心一凛,袖里立刻滑出柄短刃,掀开缸上盖的石板便要捅下去。
明明捆结实,也堵了嘴的?
“你不敢杀我!”里面的人底气十足,盘腿坐着,不躲也不闪。
也不知她哪来的信心,这一声果然管用,刀刃硬生生拐弯磕在缸沿,其力道之大,从边缘到缺口出现一道长长裂痕。
“你就是这般水准么?再待一会儿,我的腿都要麻了。”
烛光照进去,里面的人扶着缸壁慢悠悠站起来,身上只有中衣,那张脸棱角分明,神态语气都赫然是另一个柳渠阴。
酒窖的门是虚掩的,挡不住任何东西,却足够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正如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却足够不该看到的人远离一场震惊。
进门的一刹那,绯云立刻被融融暖风包裹,禁不住要微微眯起眼睛。楼中灯火通明,清酒玉樽,软枕香毯,分明是个与世隔绝温柔乡,任谁一脚踏进,被那暖风拂面,所有不愉都会悉尽横扫。
花魁搬去后园过冬,要紧物件都随着挪走,楼上的房间已经落了锁。绯云无意瞥过一眼,瞧着那锁头,心中忐忑,不知折扇公子路过时是否起疑。
走廊中回荡着琵琶声声,随性任意不成调。绯月垂手守在包厢外,神色平静无异,见到绯云过来,轻轻点了点头,想是一切平安无恙。
叩门而入,里头也的确如此,两个人相对落座,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折扇公子视线只落在屋中陈设,沈渊抱了琵琶弹拨,不像在为他弹奏,更似给自己解闷儿。
“怎么这么久?莫不是路上遇见个妖精,勾了你的魂儿去?”见丫鬟来,沈渊停了琵琶,抬抬眉梢语气责备。对面的折扇公子收回视线,默不作声看着主仆两个。
绯云不敢顶撞,低低俯身跪在桌前,放下酒水道:“小姐教训得是,都是奴婢不好,灶上忙碌,奴婢便先去取了酒,不曾想遇见柳师傅,多说了两句耽误时辰,还请小姐息怒。”
“柳师傅?柳渠阴吗?嗤”听闻事出有因,沈渊只得无奈摇头,“她也真是的,又没什么交情,拉着你说什么话。”
“丫鬟做错了事儿,受罚就是了,何必多费口舌。方才在外面你还说,良辰美景不应辜负,若用来教训不懂事的,似乎更不应该?”折扇公子忽然开口,说出的话却不中听。
“公子恕罪,都是奴婢的错。”绯云叩头更深,手心沁出一层汗。有了后院的冲突在先,她唯恐自己给主子再招惹什么麻烦,让这个客人捉住借题发挥,令沈渊陷入更为被动的局面。
沈渊护奴心切,抢白道:“既然不懂事,晏儿这便打发她出去,必不碍了公子的眼。”
“哦?”折扇公子挑眉,搭上桌沿轻叩指尖,侧眼打量着绯云道:“姑娘身边的这个丫头,机灵不足,莽撞有余,伺候起来恐怕不得力,万一得罪了人,首当其冲受害的可是她的主子。不如就由在下带了去,悉心调教几日,等着懂规矩了,再送回来给姑娘?”
“或者阿晏若是缺人手,我拣了好的给你送来,也未尝不可。”他补上一句更是刺耳。
绯云如芒在背,闻言连连叩头:“公子恕罪,公子恕罪!奴婢卑贱,甘愿领罚,只万万不敢脏了公子的手!”
“冷香阁有的是见识明白的老妈妈,调教一个丫头不成问题。”沈渊已生怒气,翻腾上来强行压制在喉头,“公子来到这地界儿,晏儿该尽地主之谊,若有招待不周的还望海涵,可这丫头伺候我年久,再不懂事也有几分感情,公子是好心,可于我而言却如同夺爱,请恕晏儿实在不能从命。”
她话说得急切,折扇公子慢悠悠回过脸,只见面纱仍未摘下,花魁一双眼睛乌黑炯炯,直视着他分毫不退怯。琵琶放在身边,葱白指尖紧紧按着弦儿,指腹勒出几道清晰的红印。
这个样子很好看,像炸了毛的小猫儿,偏偏不好立刻发作,瞧不惯他又无可奈何。他甚至可以猜得到,面纱之下,女子已经抿着嘴唇,双颊微红原因无二,每次见面她都会恼怒,都是同样的神情。
“好了,知道你舍不得,开玩笑罢了,别当真。”怕她真的恼了,他叹口气做了让步。
“公子大度,晏儿替丫头谢过。”沈渊颔首,眼睛直直盯着对面,而后口中和绯云说着话,却不看她一眼:“公子大度饶过你,还不快下去,都到了这个时辰,去做一些宵夜来。”
绯云应声退去,关了门抚着胸膛长舒一口气,暗暗叫苦不迭。绯月在外面听见了全程,对她尤为同情,两个丫鬟对望一眼,都憋了许多话,最后不约而同地摇摇头作罢。
“我先去了,姐姐在这儿多费心,别叫那人欺负了姑娘。”绯云盯着门缝垂头丧气。绯月拍一拍她肩膀,叫她放心,只管快去。
“姑娘身染痼疾,房里当真不需要多几个下人伺候汤药?”折扇公子的声音传出来,显然是想让外面的人听见。花魁没有回应,也或许是声音不高,不足以为第三人闻。
两个丫鬟彻底无语,自家主子不喜欢这个人,每每吵嘴争执也就罢了,这次竟从奴仆身上做起文章。她们委实想不明白,折扇公子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