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道心熟,黄衣仙骨轻。寂寥虚境里,何处觅长生。
天色归暗,玉瑕山演着周而复始的夜晚,密林浅草将找寻的步履声声妥善掩藏。香火旺盛的长生观也趋于平静,只余道童执帚打扫,还有三五虔诚的信客仍在长揖祷告。
膝盖跪蒲团沙沙作响,道人磨薄了的鞋底儿蹭着地面,踏过的都是历经岁月洗礼沉淀的砖石,当着三官大帝的法像,千百年来静默不语,见证了太多人间悲欢喜乐。最后一位香客也起身告辞了,小道童长送到山门,回身反手取下一把大锁,正要将漫天新生的星月辉光掩于门外,冷不丁听见附近一阵窸窣。
刚才那位香客明明是乘车走的,早就远远地瞧不见了,怎么可能像小动物钻进草丛?大约是松鼠吧,秋天藏的果子不够了,晚跑出来偷东西吃也没准是狸子,那可就要快快关门,别让这只畜生跑进来,惊了师父,砸了灯台。
笨重的粗木门闩才刚挂,那种窸窸窣窣的动静又跑近了,还伴着幽微的啜泣。小道童登时汗毛倒竖,几乎是大喊着三官宝诰,胡乱掏出一张黄纸符,闭着眼就往门扇拍。师兄弟们闻声,飞快赶来,手里还拎着扫帚,口口声声念叨清修之地,怎么会有脏东西有胆子大些的去趴门缝,回过脸朝着自家师弟就是一发白眼。
“快快开门,什么鬼呀怪的,分明是位女施主。”
月光明亮,长生观外半趴着一个气息微弱的女子,身裹着厚厚的桃红羽纱大氅,手脸仍然冰冷,紧闭着眼靠在门。道童们自小修行,哪见过这般,一下炸开了锅,七手八脚将人扶过门槛,麻利跑去后面禅房,请师父前来主场。
观中有医药,还有位悬壶济世的顾锦川,女子虽然昏厥,可是性命无虞,灌下一剂浓浓的麻黄汤,暂且安置在一间简单的客房,暖炉炭火熊熊烤着,脸色也渐渐恢复正常。
“无量天尊,山中天寒地冻,若小童们再晚发现片刻,这位女施主只怕有性命之忧。可见众神慈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真人悠悠感叹,顾医师负手陪立在侧,不置一词。屋里床榻那个女子,他认得的,在陌京城中冷香,只有她锋芒凌厉,敢与花魁娘子斗艳争奇。
为什么会到这儿来?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顾锦川骨子里不爱风流,和观莺几乎没什么交集,更多时候只是个看客,知道这个头牌最喜金银,也的确有好本事,能让恩客为她一掷千金。
前次花魁娘子来进香,为了一个噩梦,同他说了许多话,还告诉他因观莺而起的事儿。他记得,冷美人是真的被吓着了,疑心因为对观莺下手太狠,遭了虚无之物的惩罚。其实,如春檐巷一般的地方,顾医师也有所耳闻,被送进去的大抵就是死路一条,更遑论玉瑕山远在都城郊外,仅凭两条腿,无论如何也跑不来的。
且看她这身打扮,虽然头面凌乱了些,衣袍却是完好的,料子还是乘,显然不是勾栏瓦舍有的境遇。他才不信是墨觞花魁心慈手软,又将观莺接回来,更不相信是春檐巷里出了痴情种,肯为这个女子赎身。
可不么,无论哪种,都不该放任她跑来这儿?
这下顾锦川也猜不透了,眼见道人已经离开,自己也不好独留在一个沉睡女子房中,索性也抬脚便走,回小院去清心静气,想来等观莺神志清明,一切自然会水落石出。
然而他不知,若问观莺,她宁愿自己不会醒。她能从州来山庄出来,的确应了沈渊的揣测,钻着众人找寻她、无暇留心门禁的空子。她自认命薄如纸,并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更从没动过求神拜佛的心思,只是跌跌撞撞地,朝着某个方向一直摸索、一直前行,忽然看见黑暗之中有了灯火,便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求得一线生机。
车马远去的声音,她听见了,迷糊中以为是她的江小少爷,竟然慌不择路钻进草丛里躲着,不甘心被他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相。可是为什么要跑出来呢?州来山庄的日子衣食无忧,才短短几天,她就彻底沦陷了,盼着自己别好太快,否则就要被撵出去了……
也许是因为,听说江家人找到了这儿,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小少爷提出来想见一面,她都不敢应承,知道这些年已经摸爬滚打,什么都见识过,身子早就脏污,靠近谁都会弄脏了人家。
避风港忽然就待不下去了,怕那心肠阴毒、鬼主意又多的花魁娘子乱吹枕边风,让州来山庄把她丢出去,把所有不堪都**裸地推给江小少爷看。进屋来的只有东莲,可是观莺耳力不差,咿咿呀呀唱着曲子吵闹,还能听见院子里的男女在说话她才不要当呢,鸿门宴这个词她知道,她又不傻。
只是她没想到,原来山里的夜晚这么冷,就像五岁那年,被赶出家门时候一样,青石台阶硌着骨头,还有虫子在泥土里面爬。山庄主人安排了侍女送来换洗衣物,看花色,观莺就知道,是墨觞晏的东西,连气味都隐隐约约染着那漂亮女子爱用的熏香。
可观莺还是接受了,出来的时候也不忘穿戴厚实,才没彻底被淹没在出乎意料的深山夜风中。她最后听见一群小孩的呼喊,好像晕倒的地方是个道观,麻黄汤药的味道太冲了,硬生生让她恢复了片刻清醒,跟前的人都穿着道袍,她差不多知道,这下又有了暂栖之所了。
烧还没有退,观莺的脸蛋红红的,给她烧姜汤的小道童在廊檐下,双颊也被冷风吹得发红。本来他就胆子小,在门口被吓得不轻,还被师父数落一通说不稳重,是亵渎神明。此时师兄弟们都去用斋饭,今儿还有解馋的豆腐丸子,偏偏自己被罚下来,等会儿再赶过去,只怕早就被一抢而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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