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硬骨头,真应当打入地狱!”马面抓着他头发,咬牙切齿道,夺过孟婆手中的孟婆汤,捏住房公子两腮,想要强制他张开嘴,谁知这人咬紧牙关,嘴角渗出血丝来,也绝不松口!
孟婆摇摇头,示意牛头马面松开他。
房公子挺头道:“反正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再死一次又何妨?总归是带着记忆死去的。”他依然跪在地上不为所动,生前堂堂一国之将,如今也沦落到如此下场。
“打入地狱之事还需要由殿主来决断,我等做不得主,牛头马面,你二人就将他压入十殿,等待殿主大人处置!”孟婆转身离开,牛头马面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牛头收起三叉乾,道:“去十殿之前,先过了这火海。”
他指向前面,那里没有路,没有曼陀花,只有冲天的火光,好像一直沿到天边,永恒不灭。
房公子颓然走了两步,用衣袖拭去嘴角的鲜血。看不懂他的思绪,从他的眼中,能看见几分漠然,又有几分决断,没有希望,死气沉沉。那个杀伐果断的将军,骑在骏马之上,回眸一笑春暖花开的青年,已经不复存在了。
足尖踏进火海之中,灼热的火浪滚滚而来,他落脚,又跨进一步,半面身子悉数没入火里。很烫,很烫,烫的他无法集中精神向前走,落脚的每一处都好像有沸腾的、滚烫的沸水在他足底翻滚。
牛头不忍心,凡是赤足在火海走过的,皮肉必被烧的面目全非,鲜血淋漓,房公子的足上满满都是破裂的血泡,可是他还在一步一步的向前走。
马面捂住脸,道:“从古至今没有几个人能从火海安然走出,大部分的有愿人在中途因为无法忍受下去都变成了恶鬼,然后被火海活活烧死,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牛头叹息一声道:“进十殿见到阎罗谈何容易?”
“已经有到中间了,再坚持一半,就能见到凌儿了。”房公子抬手挡在眼前,眯眼瞅着前面,他的眼睛看的不大清楚,手上满是鲜血,他张开手,稍微动一下都痛得钻心,眼角好像一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下,房公子怔怔用手背抹了下脸颊,低头一看,手背猩红一片。
“原来是流血泪了。”房公子继续走,走了两步右脚一软,倒在地上,他手撑地想站起来,却听到有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在他耳畔说道:“太痛苦了,不如放手吧。”
“放手……”房公子喃喃念出来,他猛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他慌忙想爬起来继续走,可是右脚怎么也使不上力气,房公子勉强站起来,四周没有一个可以扶的东西,他稳住晃悠的身形,一瘸一拐的狼狈继续走。
那个小孩的声音追在他身后:“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倔,为了一个骗你的女妖怪,一点都不值得。你看你在这里为了她,走这火海,她还骗你,我劝你还不如回去吧,忘了她。”
“滚开!滚开!”房公子胡乱挥打,他的眼睛已经被火灼烧的彻底看不见了。他捂住耳朵,可是无济于事,那孩子声飘到右边来,继续道:“夫妻之间最应该的不就是诚实嘛,你何曾对她隐瞒过什么,而她却骗你,说不定她骗你的不止这一件!”
房公子咬紧牙关,难受的抽泣起来,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这个孩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心中所想,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把尖锐的刀子割在他伤口上。说起来,这些都是他内心深处想的东西,可是就这么简单的被一个小孩给挖了出来,重新鞭打一遍!鲜血淋漓。
“唉,现在回头的话还来得及,我可以送你出去的,剩下一半就不用你自己走了,你出去之后,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去往生门投胎转世,开始新的人生,你会遇见比她更美貌,更温柔的女子……”
换做平常人,经过前面一段“鞭尸”,铁打的决心也都软了一半了,再加上这么一段极具诱、惑的话,怎么着也会心动了。
房公子捂面蹲下身,眼泪和着血从指缝间流出,放声哭出来。小孩在他身边打转:“拉住我的手,我带你回去。”
话落,一股凉飕飕的风拂过脸颊,在这炎热的火海里带来一丝生之意。
房公子闭眼,眼下两道血痕,他往凉风来处凑了凑,感受的更加明确一些后,他缓缓伸出血肉模糊的手,“嘀嗒嘀嗒”的血砸在地上。
“握住我的手。”小孩子咯咯笑出来,在这鬼界,到处都是魂魄的地方,十分瘆人。
轻轻碰到指尖,冰凉之意如蛇窜遍全身,似乎没有那么热了。房公子紧紧握住小孩的手,那确实是一双小孩的手,小小的,没有肉,只有骨架,摸起来很硌人。
在那双枯骨的搀引下,房公子站了起来,
那小孩拉着他的手往回走,房公子走了一步忽然就停了。
“你后悔了?”小孩问。
房公子摇头,道:“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小孩笑,松开他的手,说:“你还没有变成恶鬼,真的是稀奇。”
房公子轻轻应了声,转过身去走完那剩下的一半,“谢谢你。”
小孩没说话,那股仅有的凉意消失的干净,房公子跌跌撞撞继续向前走,他的眼睛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也好,这样心中就没了畏惧,不用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他都不再怕了。
一年后
八百年苦役,才过去第一年,房公子抚上眼睛上束缚的白绫,想要摘下来看一看,刚摸到绫边拉开一丝丝小缝隙,手却突然被人打了一下。
“眼睛还没好呢,你又不听话了。”
房公子放下手,背到身后。我挑起他的下巴笑嘻嘻道:“瞧你这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怎么好好熬制孟婆汤呀!”
因他在奈何桥边摔坏一只木碗,泼了一碗孟婆汤,阎罗殿主便打发他来了黄泉供孟婆差使,孟婆整日、日理万机,哪里还有空管他,如此就丢到了我这里,我自己呢一个人熬制孟婆汤,实属很累,故而就欣然接受了,如此,房公子就成了我的手下。
说实话,我真的不大喜欢他冰冷冷不太爱说话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从前的他。听闻他生前是个将军,既有武将的豪爽之情,谈吐却又不失书生的儒雅与礼貌,是多少女子魂牵梦绕的对象,可惜就是英年早逝,为情所困。
“实在是抱歉。”房公子道,绕过我去整理孟婆汤的药材。我无奈的走过去,走到他对面,道:“笑一下?”
房公子依旧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盲摸捡出筛子中的坏药材,静静握在手心。话说也是,好像古往今来从火海出来的那几个人,最后都会变成这幅样子,心没死,但是变得不爱说话了。
不过这一切到了我言越这里,就要打破一切定律!
我轻笑一声,道:“你要是好好表现,去人界采药材之日,我还可以请了孟婆,同她说捎带上你。”
房公子动作一顿,“你想我怎么做?”
我晃晃脑袋,随意乱走起来,“没有要你怎么做呀,你自己琢磨琢磨好了。”
房公子闪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腕,却陡然一愣,另一只手也摸上我的手腕,我慌忙推开他,“你做甚!”
房公子低低头,动了动嘴唇,却发现无话可说。我戒备的走到他面前,指尖缓缓划过白绫,感受眼窝处的微微起伏,道:“今日的药还没换呢,我带你去换。”
我拉着他去了屋子里,屋内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镂空雕花屏风,还有一张靠窗的书桌。我同他坐在窗前,我回头从桌底下拽出药箱,搁在桌案上,打开箱子取出一小块药膏放在杯子中,我跪立起来,手穿过他的发间,摸到结处,解开来……
白绫落在膝上,露出一双温柔至极的眉眼,眼睫轻卷,窗外飘进一瓣紫薇花瓣,落在他的肩头,我望着他紧闭的眼睛,无声无息落下泪来。
“我好像听见你哭了。”他说道。
“哪有!”我擦干眼泪,把药膏涂在木棒上的,捡起地上白绫敷在上面,细细抹平,“我有什么好哭的,我可不像你,生前过得那么伤心。”
“我不伤心。”他纠正道。
木棍悄然在手心折断,我静静换了一个新的,“你真的很喜欢,对嘛?”
房公子道,眉眼柔和,笑意缠绵,“嗯。”
说起她来就笑,我无语,涂好药膏,我把白绫重新绑回他眼睛上,不小心绑紧了,弄疼了他,他却没责怪,只是倒抽一口凉气,皱了皱眉。
我松了松,确认适度恰好之后,他意欲起身,我一把摁住他的肩头,“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她,愿意为了她去过火海……”却不愿意,说一句……喜欢我。
房公子重新坐下来,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心虚道:“我曾经也有一个喜欢的人,他也喜欢我,可是他从来没有对我这句话,最后……还想杀死我。”
房公子启唇,我打断他
“我们认识很久,从小一起长大的。你说,他为什么死都不肯说一句喜欢我?”
“这我不知道……”房公子道。
我轻轻推了他一下,“那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她,你说一个理由,是她很好看,还是比我温柔,又或是……没有理由。”
房公子起身,转过来,“感情之事,从来都无法解释,不是吗?”
我坐在地上望着他的眼睛,可惜白绫挡住了,我看不见他心中真实的想法。
“算了,你走吧。”我把他推出门,关上门。无声走到窗户边,望着他现在院子里,白衣白裳,外罩着黑色外衫,墨色的发在风中飘扬。他愣了半晌,离开了这里。
我收好药箱,望着里面崭新的白绫,这都是我连夜为他缝制出来的,算了,是我从前欠你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房公子在这里的第五十年,年初,我带他去了凡间,那时人界正好过初一,热闹极了,天飘着鹅毛大雪,到处张灯结彩,放鞭炮的小孩从街头嘻嘻闹闹跑到街尾。
“你听到了吗?”我问他。
“嗯?”
“尘世的爱恨。”我拂去他发顶的雪花,然后从怀里拿出蓝玉,替他戴在颈项间。
“这是什么?”房公子摸着那不规则的蓝玉道。
“这是我替你在冥王那里求来的,你来人界以你的修为撑不了太久,这个蓝玉可以保护你不被人界阳气所伤。”
房公子道:“多谢了。”
彼时,他的眼睛还没好,我和他走在初一的街上,引来频频侧目。
踩在雪堆上吱呀作响,走进梅雪客栈,柜台前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小公子,头戴白玉冠,一只白玉簪斜斜插在发包中。他从账簿中抬起头看见我们,“在下浮降,二位远道而来,不知是用膳还是住店。”
我走到一处干净桌子前,坐下来,“当然先吃饭了,吃完饭,我们就走了。”
房公子在旁边落座,他从鬼界出来后,就一直心不在焉,心事重重。我挥手叫浮降送来一坛竹青酒,为房公子满上一杯,也为自己满上一杯。这酒甚猎,喝上三碗就倒!
房公子推脱道:“我从不喝酒。”
我呵一声,也没有强求他,干脆把他的那一碗也喝完了,打算再倒,房公子拦道:“多饮伤身。”
我道:“反正我也已经是个死人了,还在乎那些干什么。”
房公子动了动指尖,默默缩回手,我心下了然,却不愿意再多说,有些事情何必说出来让大家尴尬呢,放在心里,让自己一个人痛苦好了。
我把一坛竹青喝的一滴不剩,醉意朦胧,趴在桌案上,沉沉睡过去,迷糊中感觉有一个人替我盖上了衣服,然后从我身畔走了过去,我很冷,特别是他开门走出去的那一刻,风雪灌进室内,冷的我想哭,可是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了。
他把我丢下。
我猛然睁开眼睛,梅雪客栈大堂内空无一人,我回头看见浮降坐在柜台前,拿着一本书,支着额头对昏黄的烛光细细研读。
“他走了。”浮降说道。
我取下身上的外衫,这是房公子的衣服。原来那不是一场梦,却是真的。
“你何必故意买醉折磨自己,有的是方法送他走。”浮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