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在鬼界还是个小透明,每日就在住处与孟婆阁往复,他活的很明确,自从我上一次和他讲清楚谢凌儿的事情以后,他活的更加明确了。
做事变得比从前更认真,精益求精,每日也很勤快的找我换药,他希望眼睛快快好起来。
我说你急不得,你这眼睛需得三百年才能彻底看清东西。他问我能不能提前拿下来,他说他想看我的样子。
我的……样子……
我一度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房公子又说了一遍
“我想看看你的样子。”
我没把他话放在心上,继续侍弄院里的花花草草,但是还是禁不住问了一句:“我有什么好看的。”
房公子道:“总觉得你很熟悉。”
“你这个瞎子,说的能看见我一样。”我不理会他,心里却在偷偷欢喜。“我问你,你身边有没有好友同你长的很像的?”
房公子想了片刻,道:“没有。”
好吧,果然是没有呢。我不曾觉得意外,时间已经让我慢慢学会了坦然去接受每件事。“没有便没有罢……”我叹了口气,给每盆花草都浇了水,正打算站起来,大地一阵剧烈的晃动,好像快塌了一样。
我拉着房公子飞身而上,远离地面,周围的地面迅速坍塌凹陷,橘红的岩浆从里面滚滚而出,围墙迅速裂开瓦解,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出来一样。
房公子问道:“发生何事了?”
我蹙眉,道:“不太清楚,不过看起来不容乐观。”
一股一股的热浪冲上天际,房公子无声的蜷缩起身子,脑海里不好的回忆汹涌而至,我察觉到异常,带着他去了奈何桥,所幸这里并未受到波及。缓缓落地,我行至孟婆跟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一路过来发现何处往生门都已关闭,更别提要去投胎转世的鬼魂,那更是一个也瞧不见。“终究是不太平,这两天你带着房公子去黑白无常那里躲一躲去。”
这是第二百年,鬼界发生异动。
因平时和黑白无常二位爷也素有交情,故而去了也能舒然处之,只是房公子去了陌生地方,又变得不大爱说话,坐在那里握着一只大苹果,不吃也不玩,就这么静静的拿着。
我去了后院,黑无常正坐在一口枯井边擦拭着铁链,他穿着黑色常服,衣面绣着金仙鹤,见到我来,微微勾唇笑了一下,“阿言,好久不见。”
我道:“好久不见。”
黑无常起身,经过我身边时,我回首望向他的背影,“无救,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好不好?”
黑无常轻笑一声,道:“他不是一直在你身边么?”
“他不是!”我说,“他不是,他虽姓房,却不是他。”
黑无常道:“为何不是?只是因为他不记得你,不爱你了?”
我无言以对,黑无常将铁链缠在胳膊上,大步离开了府邸。大地又开始晃动,有波及到这边的意思,我飞身而上跟上黑无常,远处的岩浆呈网状在四周扩散开来,阵阵热浪翻滚,即使离地面有好些距离,还是觉得炎热不止。
再飞近一些,我看清了岩浆中心似乎有什么东西,黑漆漆的要从里面钻出来,白无常飞到我身边,我侧头同他对视一眼,俯身一起飞冲而下,风声在耳边呼啸,悬停于岩浆中心上方,那热浪团团裹住我们,一时间施展法力都有些困难,好像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压制。
牛头马面接连飞过来,悬停在身边,黑无常拉进铁链,看向我,忽地头向下冲进岩浆之中,我扬手,漫天紫薇花瓣逐风儿来在他周身形成一个旋转的保护罩,我不大放心,尾随黑无常身后,进入岩浆之中我发现想象之中的灼烫感并没有,我睁开眼睛,我和黑无常正处在无间地狱地狱之中。
无间地狱是凌驾于十八泥犁之上更为恐怖的地狱,能进无间地狱之人都是生前作恶多端,无可饶恕,罪大恶极,死后也会很容易变成恶鬼,所以直接打入无间地狱,无间地狱受苦无有间断,一刻都不能休息,永生受苦的地狱。
据我所知,无间地狱百年来只关过一个恶鬼,那个恶鬼力量极其恐怖,无间地狱都无法彻底克制他,冲破封印只是迟早的事。
无间地狱中央是一个永不歇息的旋转的金轮盘,轮盘上刻有符咒,用来压制恶鬼的,只是没想到如今恶鬼竟能将这金轮盘生生劈成两半,金光也随之消失。
白无常跟着下来,翩然落地,注意到轮盘,面色严峻,“没想到他的力量竟然如此恐怖,这不过两百年的时间罢了。”
黑无常点头道:“是的,两百年前他曾受妖界协助逃往妖界,可惜被我们抓住了。”
“两百年前……”我略微思索了一下。白无常打断了我的思绪:“那家伙还没逃离这里,我听到声音了。”
我握紧藏在袖中的红绡,白无常闭眸静听道:“阿言身后!”
我回身,红绡似剑化成一刀凌厉的红光直直劈过去,红光所及之处,凭空多出一个巨大的十尺有余的怪物,自地心缓慢向上升起,四肢粗壮如树,体型庞大,全身溃烂,眼珠外凸,内心有一团散不去的黑雾,他已经不是恶鬼了,几欲成魔!
死气沉沉的瞳孔转向我,他一把抓住我正欲收回的红绡,有火焰从他手背烧起,迅速蔓延到红绡上,白无常一掌劈断红绡,裹着我闪到边上。
“黑白无常,你们两个终于来了,我等你们很久了。”声音洪亮如钟,回荡在无间地狱。
黑无常面若寒霜,握着锁链的手紧了又紧。曾经有一个人告诉他们,说鬼界或许存在内鬼,如今看来却是没错了。这个内鬼也绝对不会是个简单的鬼物,否则怎能进入无间地狱,只是这一时半会儿实在是无法猜出究竟是谁。
恶鬼握拳,俯身一拳砸在地上,大地裂开巨缝一路分裂至前。黑无常跳到安全地界,恶鬼又是一拳猛下,瞬间又裂开一道大地缝,咕噜噜的岩浆声从地底下涌上,越来越清晰。
恶鬼一连捶了数拳,整个无间地狱没有一处完整的落脚地,岩浆渗透进每处地缝之中,热浪一遍又一遍的侵袭,白无常单足轻立于一块破碎的轮盘上,白色的衣衫随风翻飞。
阿言,你找机会出去请冥主大人。
白无常回头看了我一眼,仅仅那一眼,他无声传了话给我,随后握着白拂尘飞向恶鬼。
我背过身,听见身后打斗声愈渐激烈,抬头向光亮处飞去,再三思索间,忍不住回眸。我虽对白无常无意,可是他是第一个说要娶我的人,我这样“不堪”的人,哪里值得别人要呢?最爱我的人曾经都不愿说爱我,更何况娶我。
光近了,我闭上眼睛,回到奈何桥边,牛头马面急切的围过来,“黑白无常二爷怎么样了?”
“你们速去帮他们,我是找冥王大人!”我推开层层鬼群,跑过奈何桥,足尖轻点飞往冥王殿。
冥王在鬼界并不管事,他只是空有高位,却无实权,纵然自身能力能翻天,可是也无用,此刻,只有冥王殿离这里最近,也只有他最有把握能重新封印恶鬼。
我推开冥王殿的门,彻骨寒风扑面而来,殿内未点灯,漆黑一片,我迈出一步,颈项间勾上一只手臂,冥王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是谁?你身上的味道好熟悉,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阿言呐!”
我推开他道:“事情刻不容缓,大家都在等着你救场。”
冥王着一身蓝黑衣袍,深蓝色的眼睛冷冷盯着我,我向后退了两步,不愿意被他这样赤果果的看着,他的审视带着危险,白无常听不出我的心中想法,可是冥王必然听得出。
莞尔,他道:“还不走?”
我点点头,快速从他身边跑了过去。不知道他刚才看出了什么,就那么一小会儿应该没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什么吧,我安慰自己。
冥王乘轿辇而来,所有鬼自动让开一条广阔大路,他慢悠悠扇着九羽折扇走下来,眨眼之间消失在原地,他已经到了无间地狱。
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四大鬼差皆被打的口吐鲜血倒在地上,见到冥王到来,眸中一亮,齐齐喊道:“冥王殿下!”
那恶鬼看见冥王,不由害怕。冥王的修为三界无人知晓,无人知晓他的实力,当年恶鬼被黑白无常从人界抓回来,就是由冥王亲自来把他封印在无间地狱的。
如今看见他,不由想起当时,那一字一句的佛经打在身上的痛处,如今面目全非的都是当初的因,而种下的果。
恶鬼恨从心起,变出一把烧着熊熊烈火的石锤,朝着冥王奔来,冥王摊开扇面,倾身扫地而过,一阵劲风席卷地狱每个角落,恶鬼转身用石锤打出一道火墙,火墙移动速度特别快,冥王挥扇压住,火墙立刻消失在原地。
恶鬼遭到力量的反噬,呕出一口黑血,拖着石锤再次扑上来,冥王左右侧身躲避,九羽折扇绕了几圈,直抵恶鬼喉咙。
恶鬼惊恐的盯着他,冥王眸里满是冷意,“让你乖一点,你确定不听吗。”
“听……听……”恶鬼颤颤悠悠的跪下来,九羽折扇轻轻敲过他烂掉的头顶,恶鬼立刻变成正常高度。冥王转身,四条成年大汉手臂粗的铁链破墙而来,锁住恶鬼的四肢。
无间地狱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黑无常拉起白无常,脚底下的封印轮盘重圆,转动起来,金色的光把恶鬼包裹在中间。
白无常在黑无常的搀扶下一群一拐的离开了无间地狱,涌出的岩浆又重新回到地底下,鬼界恢复正常。
第三百年,房公子眼睛恢复好,我替你摘下白绫。这双眸,有三百年的时光没有见过光,初拿下的那一刻,房公子紧闭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眸。
两行清澈的泪滑过脸颊,他逮住我的手,不让我离开,我叫嚣道:“我又不会跑,你紧张什么?”
房公子摸向我的脸,眼前依旧有点迷糊,看的不太清楚,眼睫上挂着泪珠,他凑近我,我无奈的撇嘴,好整以暇的抱臂等着他彻底适应。
“原来你长这样……”房公子笑了笑,放开手。
我问道:“那是好看还是丑呀?”
房公子道:“丑。”
我用扫把把他打出门,拍拍手准备回屋,眼角余光瞥见墙头上立着一道人影,我转身,房公子摘了一枝紫薇花枝跳下墙头朝我走过来,我抬了扫把又把他给打出去“谁让你摘我的花?!”
房公子晃晃手里的紫薇花:“我觉得甚是好看,准备带回去插在花瓶里好好欣赏一番。”
好嘛,眼前这个人眼睛好了,能看见东西了,语气就和从前不一样了,说话还格外轻挑起来。我撂下扫把,抽出红绡甩了过去,房公子侧身躲过,笑道:“何必动手呢?”
“我可不管,除非你今日能打得过我!否则就别想拿走这株花!”我继续逼近,房公子徒手抓住红绡,我勾唇:“你上当了!”
房公子一愣,猝不及防被一股力量带过去,红绡狠狠把他摔在我的脚下,我叉腰,俯身从他手里拿过紫薇花枝,将红绡缠在腰上,“你要想打过我,需得回去多练几年喔。”
房公子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我瞅着他好像不服气,“干嘛这幅表情,我说的可没错。八百年之后你去人界,那里可比鬼界复杂的多,以你现在三脚猫的功夫,更别说护妻了,连自己都没有办法保护!”
“……”房公子无法反驳,看了一眼我手里的花,欲言又止。
“好吧,咱们今天就以花为证,你什么时候能从我手里拿到这株花,你就算学成,如何?!我就是你的师父,反正也不丢脸嘛!”
“……”
房公子翻了个白眼,拱手行礼道:“拜见师父!”
我不由在心底感叹,爱情的力量是如此的伟大!什么时候能让我这把老骨头体会到一把!我扶起房公子,道:“徒弟免礼了,以后每日卯时就来我这里找我,我的好徒弟,你听见了吗?”
卯时……日出之时,这未免也太早了一些。房公子不得反抗,只好老老实实的遵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