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后,我继承了家中所有家产,买下了城南的慈悦书院。
书院的白先生因为给人抄写禁书被官府逮捕并抄了家,这个伴我成长的书院便从此没落。
书院的位置极其好,背山面水,风水极佳。院内绿树掩映,飞阁流丹,尤其是院里的两株桃花,春季里总开得让人炫目。
我横躺在院中姿然亭的软塌上,双目微沉,手中的蒲扇轻轻一起一落打在裙摆上,微凉的风轻抚脖颈,夹杂着丝丝桃花香气沁入鼻腔,让人不自主地想起了儿时所有的美好,却模糊了后来经历的一切。
丫鬟宁儿伺候身边,轻轻问道:“小姐,今天又有几家提亲,你可要见一见?”
我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块墨玉,心里一片荒芜。
宁儿撇了撇嘴,立马明白了,垂头丧气禀告了管家。
听闻结果,管家吴叔夹紧眉头,忧思重重,道:“咱小姐的姻缘,看来还是逃不过颜家啊!”
……
颜家是京都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颜恩庭老爷在朝廷任职,与我父亲是八拜之交,那时我以为父亲生意上出了什么篓子,在六岁时就把我送入颜府。
颜家有三个儿子,是三胞胎,儿时的面庞几乎一模一样。老大叫颜伯寒,老二叫颜仲冬,老三叫颜叔墨。
听说这三胞胎是严寒腊月深夜出生,也是城里几十年里唯一幸存的三胞胎,但他们的母亲并没有那么幸运,一生下他们便撒手人寰了。
打进入颜家,我就开启了脸盲模式。想靠认脸把三位少爷认全,还是死了那条心吧!
不过还好我算聪明的,没过多久,便掌握了认清三位少爷的要领。
颜伯寒是大哥,以未来继承家业、光耀门楣为己任,平日里最讨大人欢喜。他古板严肃,博闻强识,平时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颜仲冬是二哥,为人老实,待人亲切,谨小慎微,就是脑袋颇不灵光,说话温温柔柔,小心翼翼唤我“拂晓妹妹”的就是他。
颜叔墨……那简直就是颜家的扫把星!听奶妈说,大夫人生产时鼓着无数的劲,但到了老三这里,就好像撒了气的皮球,后来,颜叔墨是活生生被产婆从大夫人肚子里拔出来的,他的第一声啼哭伴着满院的丧哭声而来。
儿时的颜叔墨泼皮无赖,调皮捣蛋,颜家但凡有人干了什么坏事,都能贴上他的标签。时间长了,他也不争辩,一脸挨打挨骂悉听尊便的模样,颜老爷见了他,也只是甩甩衣袖,大呼“不孝”。
颜叔墨刚开始与我关系并不好,他不像颜伯寒那般绅士,不似颜仲冬那样亲切,平时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真没办法时,要么随口喊我“死丫头”,要么不留半分情面连名带姓喊我“谭拂晓”。
虽说三位少爷都是一母同胞,但好像人同命不同。颜老爷自大夫人难产离世后便续了贤,只是后来二夫人没有子嗣,三夫人有个女儿。二位夫人都没有儿子,为了巩固家中地位,只好纷纷向三位少爷伸出了橄榄枝。
后来,伯寒在二夫人膝下长大,仲冬被三夫人养大,而颜叔墨则是被奶妈拉扯大的。说起奶妈,倒也不是个凡人,她年纪赶得上少爷们的奶奶,原是颜老爷的奶妈,后来留在府上照应,虽是下人,却得众人爱戴,颇具威严。
当然,颜家不同于一般官宦之家,家中虽然女人多,但家宅安宁,众人和谐共处。二夫人塍氏出生名门,知书达理,掌管家宅大小事务,待人处事算是公正公平、尽心尽力。三夫人钟氏来自书香门第,倒也不是争强好斗之辈。如今想来,父亲当年送我入颜府,便是早早打探好的。
刚进颜府,我是被交由当家的二夫人管教的。当时我对颜家还一无所知,第一眼认识记下的是谦逊严肃却稚气未脱的颜伯寒。
二夫人膝下无儿无女,虽然严厉,对我和伯寒倒是特别尽心。塍夫人平时除了喜欢算账外,最大的兴趣便是教我和伯寒哥哥写字。伯寒聪明,什么东西总是一学就会,而我,可能年纪只比他小两岁,对计算特别敏感,就是一看背书写字,怎么都不得要领。
有一日,我们又被关在东院书房抄写《论语》,窗外忽然传来阵阵鸟雀清脆婉转的叫声,我早就坐不坐了,在凳子上扭动着屁股。
“拂晓,专注!”伯寒哥哥总像一个大人一般为自己和身边人编织着条条框框。
“寒哥哥,你以后长大想做什么?”我看着自己鬼画符一般的字,又偷偷望了望他清秀的文字,一脸羡慕。
寒哥哥抬起毛笔,扭头认真的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不可置否的自信:“学成文武艺,贷与帝王家。”
“是做官吗?做官有什么好的?”我抓抓头,眨巴着无辜的眼睛,对他口中所说毫无概念。
“但愿有一天我能为颜家光耀门楣,屈一人下,伸万人上。”寒哥哥目光熠熠,回答的特别认真。
那时候的寒哥哥可是我心里最崇拜的人,他优雅自信,抱负远大,好像身上总闪耀着不一样的光芒,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人心。
只是后来,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颜叔墨,那时我们两个流落荒野,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凤眸一眯,好看地勾唇一笑,卷着裤腿继续在溪流中抓鱼。同样的脸,好像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哦……”我崇拜的点点头,似懂非懂应道,“寒哥哥做京都最厉害的大官,那么,我就要做京城最有钱的人!
“想赚钱从商也要会写字算账,也得好好抄书。”寒哥哥面孔长得硬朗,他蹙眉指了指我张牙舞爪的字,像个小大人一样指点道,“学艺不精,毁于旦乎。”
好像他说的有点道理,我识相地低下了头,撅着小嘴继续写了下去。
窗外又传来一阵鸟叫声,寒哥哥皱了皱,不悦道:“老三这家伙,整天不学无术,看来不教训他一下,不长记性!”毕竟还是孩子,被不断挑衅自然压不住脾气,说罢,就放下笔,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
我听着这话怎么这般耳熟呢,原来是二夫人老挂在嘴边,这么一想,从“小大人”寒哥哥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有趣,心里不禁有点幸灾乐祸起来,两条小腿忍不住就跟着迈了出去。
寒哥哥跑得快,而我这初来乍道的女娃在颜府深深庭院中,没走两步便迷了路。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假山前,只见寒哥哥静静地躲在不远处的大树上。
我心里不禁感叹:寒哥哥不但会写字,还会爬树,想做大官的人果真不一般!
我走到树下,扬起头,双手握成一个喇叭,想让自己的声音传得更远更响一点:“寒哥哥,老三抓到了吗?”
树上的男孩停住了手中的东西,往下一看,那清冷又狡黠的目光让我有点害怕:“你谁啊?”
我来颜府前只知道有三位少爷,并不知道是三胞胎,所以,当树上那位瞪眼望着我时,我不自觉的浑身打了哆嗦,心想自个儿是不是遇到了鬼,刚刚还一起学习写字的伙伴,咋都认不出自己了。
“寒哥哥,我是拂晓啊!”我慌忙的指着自己。
“你就是谭老怪的闺女?”树上的孩子嘴里叼着一片树叶,一条腿架在树上,一条腿悬空来回荡着,一脸漫不经心。
我点点头,眼前的人绝对不是寒哥哥,不知道来路的人,先观察情况再说:“你认识我爹爹?”
“认识,还交过手!”
没想到眼前的小屁孩竟然敢说跟我天下无双的父亲动手。
“你……你胡说……我爹爹才不会跟小屁孩交手!”
“什么?”也许我的怀疑刺痛了眼前男孩的自尊心,他一个翻身从树上跳了下来。
“你老爹在我手上那叫死的一个惨,不信你亲自问他!”
“我……我爹爹……不会跟小孩打架!”我颤颤巍巍的扬起脸,故作镇定。
“打架?”男孩将脸凑近我,道,“谁跟你说打架啦?”
我眨巴了一下眼睛。
“我和他在后院下棋!他耍赖,最后还不是成了我的手下败将!”他颇为得意,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墨玉,“这就是他输我的!”
我认得这块墨玉,这是父亲在山西觅得的宝贝,怎么会落入这小子手中?
这时,我终于看清了那张脸,然后,却开始有点怀疑人生了。
一模一样,却又不一样的脸。
“寒哥哥……”
“寒你个头,我就是老三,你伯寒哥哥要找的老三!”
我又眨巴了一下眼,道:“颜叔墨……”
“对啊,就是我!来来来,你认真看看,我和你寒哥哥哪里像了!”他一把将我拉到面前,指着自己的脸。
他和寒哥哥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瞳仁灵动,漆黑如墨的眸子好像装着星星,嘴角弯成新月的弧度,清秀的面庞上多了几分少年的朝气蓬勃。除此以外,真的,看不出来啊……
“我……我认不出来……”年幼的我以为自己得病了。
“喂,你个丫头瘪嘴干嘛?是要哭吗?你哭什么!”要看我一脸委屈,这次轮到颜叔墨急了。
“谭老怪那么鬼头的人,咋生了个傻丫头!还把你送东院那么憋屈的地方,难怪更傻了!”颜叔墨一脸无语,感觉跟我这没心没肺的小女娃没啥好说的,正准备拍拍屁股走人,却被我一把拉住了衣袖。
“干嘛?”他一脸不耐烦,“找你寒哥哥去东院!”
“我……不认识回去的路……”说罢,我哇哇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