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春节来得晚,还没出正月十五,吴彦明就开学了。
这次去给吴彦明送行的队伍里,少了姥姥姥爷和四丫。其实吴彦明也不想亲妈来送他,他怕妈又掉眼泪。
张丽娥这次比之前坚强了许多,也许是因为看到儿子长高了壮实了,心里放心了一些吧。她眼里虽有不舍的泪,却忍着没掉下来。
姥姥没去送行,在家里一把一把抹眼泪。
姥爷看姥姥那样子就笑。
姥姥转过脸不理姥爷。
现在三个外孙都大了,老大离开了家,老二老三的学业也一日忙过一日,能听姥爷说三国的机会越来越少。姥爷真心怀念三个外孙小的时候,特别是老大老二小的时候,两人年岁差不多,成天在一起聊这个扯那个,一个说我们部队有三匹马,另一个说我们部队有五匹马,一个说我们部队的马有六米高,另一个说我们部队的马有七米高……姥爷的记忆跑回到了从前,又看见了那个时候的小哥俩。现在都长大了。现在能听姥爷说三国的只有三儿了,以后等三儿再大了……姥爷看了看四丫,笑了,对,还有我们四丫呢。他们大了,我说三国给四丫听。
从这一年二月开始,吴尚荣每个月都能拿到奖金。
吴尚荣把奖金交到张丽娥手里,说:“都攒着,有钱了咱也买辆自行车。”
张丽娥笑,看来范婶那辆自行车没少刺激吴尚荣。
去年,吴彦章成天看着吴彦明早也学习晚也学习,整整看了一年,他真心同情大哥,毕业班太可怜了,整天跟抽了鞭子的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大哥天没亮起床学习的时候,他正裹紧被子做美梦呢;大哥中午留在教室自学的时候,他正在家聊天吃饭呢;大哥上晚自习的时候,他正在家听姥爷说三国呢……唉,可惜啊,那样的好日子这么快就过去了。他也不幸地成为了毕业班学生。最后这个学期加出来的晚自习让吴彦章很痛苦,不能早早儿回家吃饭,不能听姥爷说三国,不能……唉,不自由啊,太不自由了。一天有这一个晚自习就够他受的了,他可没大哥那精力起那么早学习,更不想把中午回家吃饭的宝贵时间也搭给学习。
从三月开学,吴尚荣和张丽娥就没看到二儿子努力的样子。
张丽娥经常悄悄跟吴尚荣说:“都这个时候了,他怎么好像一点儿都不上心呢。”
吴尚荣也觉得二儿子该收拾收拾了,可二儿子一贯态度很好,该上学上学,该写作业写作业,挨说的时候发自肺腑地诚恳接受,这样的表现说什么也不能被无缘无故臭揍一顿吧。吴尚荣对儿子们从来没有说打就打,有原因的时候能才动手,没有原因绝不动手,不能在孩子们心里留下坏爸爸的不良印象。吴彦章弄得吴尚荣有些头疼,打?没有理由动手;不打?他一点儿也不为高考着急。吴尚荣真犯愁。
张丽娥又找了一回吴彦章的班主任,请求班主任一定严格要求他,在学校有什么不好的表现一定告诉家长。班主任也说不出吴彦章目前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成绩不理想也不是着急就能改变的事实。
又到春暖花开季。
吴彦章伸着懒腰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张丽娥摇着头看他,不满意地说:“你比我们起得都晚。”
吴彦章呵呵一笑,伸了伸背,才说:“因为学习太累了。”
张丽娥翻了吴彦章一眼,“你十点多不就睡了吗?”
“那也累,妈,春困秋乏啊,春天本来就困,再加上学习这么累,睡不够。”
“哼,你哥去年这个时候,人家每天早上五点就起了。”
“我哥,我哥。”吴彦章就烦亲妈动不动拿他跟大哥比较。
张丽娥看二儿子捶不是捶打不是打的样子,不想理他了,坐到桌前去吃饭了。
吴尚荣催儿子们:“快吃吧,吃了上学去。”
姥姥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新军用书包,“丽娥,怎么没把书包给彦明带着?”
张丽娥看了看那只书包,“哦,彦明说以前那个还能用,先放着吧。”
“这孩子,那个不是都破了吗?还舍不得换新的。”姥姥心疼大孙子的懂事。
吴彦军扫了一眼新书包,“妈,大哥不用给我呗?”
张丽娥正想翻三儿子一眼。
吴尚荣说话了:“你期中考试每一科都能考90分,这书包就给你。”
吴彦军一脸苦笑,亲爸这不是开玩笑吗,每科90?把9倒过来还差不多。吴彦军没再说话。
吴彦章笑了笑,“爸,要是这次我有两门考90,这书包能给我吗?”
吴尚荣和张丽娥同时看向吴彦章,平时这种激励方法对二儿子最无效,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张丽娥看了吴尚荣一眼,笑了笑,然后看向二儿子,“好啊。”
吴彦章笑,“五门课,两门在90分,这书包归我。”
吴尚荣点头,“对。”
吴彦章笑着站起来,“走了,上学去了。”
张丽娥和吴尚荣相视而笑,说不定这物质激励法对二儿子有点儿用。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吴彦章的表现令全家人刮目相看。早上五点多就起床去学习,中午吃了饭就往学校跑,晚上回家吃了饭又忙着学习。
张丽娥和吴尚荣喜出望外,二儿子这是要发愤图强了。吴尚荣就知道,二儿子脑瓜子最灵,不学是不学,一学起来那进步肯定噌噌的。
果然,期中考试吴彦章有两门得了九十分,其他三门也都在八十分。
吴尚荣大喜,说话算话,亲手将书包送给二儿子以兹鼓励。
由此,张丽娥对二儿子的高考也越来越有信心。
连姥爷也为二外孙得意起来,姥爷想着,我家又要出一个大学生了。
期中考试结束后,吴彦章背着新书包去学校了。
接下来的日子,吴彦章天天早上五点多就起来走了,中午吃完饭又跑去上学了。
吴尚荣看着闻鸡起舞力争上游的二儿子,心底升出骄傲,到底是我老吴家的儿子,知道力求上进,我老吴家祖上又要荣耀一回了。
吴彦章的新书包,背了几天就没再背回来了。
张丽娥问二儿子:“怎么回来连书包也没背?”
吴彦章笑,“放学校了。”
“不会丢了吗?也不把书背回来学习吗?”
吴彦章还是笑,“不会丢,我最后一个走,门都锁好了。回家来我想做做那套复习资料,别的书就都放学校了。”
张丽娥点头,二儿子知道利用复习资料了,以前跟他说了几遍他也没动过那套书,现在到底明白过来了,知道怎么用功了。
吴彦章早出晚归的,连范婶都看到吴家老二长进了。范婶经常跟姥姥说:“姥姥家里又要出大学生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张丽娥刚下了课,回办公室还没坐下喝一口水,有人叫她:“张老师,校门外有人找你,好像挺着急的。”
张丽娥一听,肯定是家里出事了,忙往校门跑。跑到校门口一看,不是姥姥,她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掉进肚子里。
来找张丽娥的是吴彦章的班主任。
“刘老师。”张丽娥走出校门,“吴彦章是不是捣乱了?”
刘老师说:“张老师,你家里出什么事了?”
张丽娥愣了,“家里?不是,吴彦章怎么了?”
“吴彦章每天早上前两节课都不来上课,到第三节课才急急忙忙地跑来,这都连着一个多星期了,问他,他说家里有事儿。”
张丽娥更懵了,“家里?没事儿啊。吴彦章每天早上五点多就起来了,然后吃了饭就出门了。他不是去学校了吗?”
刘老师蹙着眉头说:“没来学校啊。”
“那上哪儿了?我们都以为他去学校了呀,他上次考试考得还挺好的,然后就每天早出晚归的,我们都以为他去学校好好学习了呀。”
“他上次考得是挺好,我也惊喜了一场,我琢磨着这孩子要上进了,可自从那次考完试以后,他早上前两节就不来上课了。刚开始迟到我问过他,他说家里有事儿,看他满头大汗着急忙慌的样子,我估计家里是真有事儿,所以我也没说什么,还替他跟马主任求了情,头一次迟到马主任教训过他一回,后来听说家里有事儿,马主任也就通融了。我来就是想问问,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了?”
张丽娥呆了,吴彦章啊吴彦章,这小子,两头扯谎啊,张丽娥心里的火腾腾的,心里不光有火,更多的是失望。
“那他干吗去了?”刘老师摇头,“其实这孩子挺聪明的。”
张丽娥说:“刘老师,首先我得谢谢你对孩子这么负责,中午回家我一定问清楚他干吗去了,我保证他明天按时去上课。”
刘老师说:“你回家问问吧,这都什么时候,让他好好学习吧。那我先走了,还有课呢。”
看着刘老师骑车走远,张丽娥沉沉地呼出一口气,这小子,这该好好收拾收拾了!
中午,吴彦章和吴彦军一起进了屋。
吴彦章笑嘻嘻的,张丽娥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妈,中午吃什么?”吴彦军问。
张丽娥黑着脸,说:“你去那屋去。”
吴彦军看了亲妈一眼,登时打了个哆嗦,赶紧跑开了。
“你过来。”张丽娥看吴彦章。
吴彦章眨眨眼,走到张丽娥面前。
张丽娥示意吴彦章进里屋。
吴彦章没笑也没言语,他大概已经知道亲妈要说什么了。
张丽娥关上门。
“你书包呢?”
“在学校。”
“你每天早上那么出去都干吗去了?”
吴彦章不回答,也不看亲妈。
“说话。”
吴彦章低头站着不言语。
“问你呢!早上干吗去了?”张丽娥的声音高起来。
吴彦军吓得把另一间屋的门关上了。
“大早上就走了,全家人都以为你好好学习去了,早上你们刘老师找到我,说你早上头两节课连着一个多星期都没上,你干吗去了!”
“不说,是吧?”
“不说。”
吴彦章越沉默,张丽娥越生气。
张丽娥抄起了鸡毛掸子,指着吴彦章的鼻子问:“说话,干吗去了?”
吴彦章依旧沉默着,说了也是一顿打,有区别吗?
二儿子的沉默把张丽娥彻底拱火了。
鸡毛掸子狠狠落在吴彦章身上,一下,两下,三下……
被骗,气恼,失望,伤心,一股脑向张丽娥心头冲涌上来,掸子一下又一下紧密地抽在吴彦章身上。
吴彦章没有躲。
吴彦军小心翼翼地问姥姥:“我哥怎么了?”
姥姥摇头。
张丽娥气出了,手打累了,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也小了,“说吧,早上干吗去了?”
“上山,骑马。”
“书包呢?”
“书包带剪了,当缰绳。”
张丽娥盯了二儿子一瞬,真会玩儿。
“为什么不去上课?”
“不想上。”
“不上课能考上大学吗?”
“我考不上大学。”
“你怎么知道你考不上?只要像你哥……”
“我哥是我哥,我是我。”
张丽娥看着二儿子,又看看窗外,眼泪下来了。她太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