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杜特拉是哨兵镇码头的一名搬运工，负责为各个不同的商队往船上搬货。

这里有帝国南部最大的运河，因此每天业务都十分繁忙。由于亚当肯吃苦耐劳，下力气干活，所以受到不少客人喜爱，除了紧巴巴的工资外，他偶尔还能得到一些小费，不至于日子过得太困难。

但就在半小时前，亚当向工头递交了辞职信。

这名工头当时见鬼的表情令亚当记忆犹新，他瞪着眼道：“亚当，我正寻思着下个月起给你涨涨薪水呢，你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亚当知道，对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主要还是因为他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当然不愿意轻易放他走。

至于涨薪水的事，听听就得了，别当真。

“老家那边出了点事，我得赶紧回去接班。”亚当撒了个谎。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虽然不愿意放人，但毕竟没签长期合同，总不能把人强行留下，工头极不情愿地给亚当结了这半个月的工资，然后让他赶紧滚蛋。

半小时后的现在，亚当走在街上，嘴里叼着一根廉价的香烟，思考着自己接下来该去哪里谋生。

说老实话，这份工作虽然算不上待遇有多丰厚，工头也扣扣搜搜，但胜在每天客源很稳定，还有着小费这种额外收入来源，放在城镇平民中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要是有得选，他还真想长做下去。

可情况不允许啊。

这五六年以来，亚当平均每三五个月就要搬一次家，每次都要换个城镇从新开始，可以说把大半个特里底斯行省都走了个遍。

在这期间，建筑工、厨子、酒保、修理工、车夫……基本各个职业他都干过。这还得归功于当贵族仆佣的那些年，他作为阿莱耶老爷的跟班，必须什么都得会，以至于掌握了许多技能，不至于在搬家之后没有工作饿肚子。

至于不停搬家的原因，可不是因为亚当主动想这么干，而是他的女儿——艾比盖尔·杜特拉，不能在一个地方住得太久。

否则就会看到鬼魂。

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鬼魂嘛！

最开始亚当是这么想的。

艾比盖尔从刚生下来没多久，就会时不时对着空气哭或者笑，等她稍大些，就开始跟空气一起玩了。亚当作为单身父亲，当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觉得这是自己女儿的怪癖，加上自己得忙着养家糊口，无法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便也觉得这未必是坏事——小家伙懂得自娱自乐，挺好。

但等到艾比盖尔五岁的时候，情况就渐渐不太对劲了。

同龄人在这个年纪，许多连话都说不顺畅，但艾比盖尔不但掌握了流利的口语，而且竟然还知道许多自己从未教过她的知识，其中有不少甚至自己这个活了三十年的成年人都不曾听过。就好像……那些东西都是空气教给她的一样。而当亚当认真问起艾比盖尔这件事的时候，她却理所当然般地回答给了他几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

“这些都是苏珊娜奶奶、艾克爷爷还有杜拉夫哥哥告诉我的。”

亚当瞬间就吓坏了。

苏珊娜他不认识，但艾克爷爷就是隔壁的邻居，半年前刚得病去世，至于那个“杜拉夫”哥哥，如果他没记错，是上两个月去旁边河里游泳淹死、半个月后才被从滩涂的水草深处找到尸体的可怜家伙。据说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被鱼虾啃了一大半，模样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由于那天亚当跑去凑了热闹，正好撞见尸体被打捞上来，所以对此事记忆犹新，同时被恶心的好几天都没胃口吃饭。

但小艾比盖尔的下一句话更加刺激。

“爸爸，杜拉夫哥哥现在就在你的身边哦。”

亚当差点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从那以后，他就意识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自己的女儿，好像能够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

因为她嘴里说出的那些人，在自己的眼中根本就不存在。

但亚当又不由得不信。

因为艾比盖尔能够详细描述出他们的模样，即便她从未独自出门见过他们。

并且在她的描述当中，这些人也并非蓬头垢面、满脸鲜血的恶鬼模样，而是保持着生前最体面的样子。

既然如此，一旦习惯了，也就没啥好怕的。

但如果事情能够一直这么顺利，那亚当也就没必要频繁搬家了。

事实上，并非所有“鬼魂”都很友善。

之前的艾比盖尔，或许只是运气好而已，恰好遇上了“善良”的鬼魂。

但有一天，亚当下班回家，发现六岁半的艾比盖尔躺在床上，大口喘气。她的脖子上有勒痕，脸色很难看，呼吸困难。亚当大惊失色，忙问怎么回事，艾比盖尔过了许久才恢复过来，吞吞吐吐说出了原委。

原来刚才她看到客厅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叔叔”，显然是鬼魂。对方原本没有注意到她，可是在她好奇地打量着他并对他打招呼的时候，这名叔叔却忽然面目狰狞地扑了上来，掐住了她的脖子。

根据艾比盖尔的说法，她虽然可以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鬼魂，并和它们对话，但同样也无法触碰到它们。但这个“可怕的叔叔”却不同，虽然它的身体也是虚幻透明的，但是掐住艾比盖尔的脖子时，却让她呼吸十分不畅，与此同时，她也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就像真的被控制住了一样。

也就是说，虽然影响的幅度并不算太大，但鬼魂的的确确对她产生了伤害。这个过程持续了十几分钟，直到亚当回家并打开房子的大门时，这个可怕的鬼魂才忽然化为一阵风消失。要是他回来的再晚一些，几乎窒息的艾比盖尔说不定就要出大事。

当天晚上，亚当一夜没睡，陪伴在艾比盖尔身边保护她。

第二天，他就带着女儿搬走，离开了居住多年的小镇，就连工作也不要了。

这是大约三年半前发生的事。而这一搬家就停不下来，一直持续到了今天，少说也搬了近二十次之多。

因为亚当发现，每当搬了新家之后，在一段时间里，长则半年，短则两三个月，艾比盖尔就无法再看到“鬼魂”，但久而久之，它们就会再次出现。大多数鬼魂都很友善，和人类没什么区别，可只要过了久了，总会出现不怀好意的鬼魂，它们会像那次一样伤害艾比盖尔，试图将她杀死。

虽然以亚当的见识，他根本无法理解那些坏的鬼魂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为了避免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亚当只好一刀切，只要艾比盖尔告诉他自己能见到鬼魂，他就会带着她搬家。值得一提的是，搬得近了还不行。比如要是新家和旧家只隔了几个街道的距离，没过两天，艾比盖尔之前见到的鬼魂们又会来找她。必须得离得远远的，从一个城镇搬到另一个城镇，才能够清净一段时间。

虽然这种清净也很短暂就是了，但为了女儿的安全考虑，他不得不这么做。

要问这种生活痛苦吗？

当然痛苦。

尤其艾比盖尔还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想到她妈，亚当就恨不得自戳双眼：当初自己到底是多瞎才会看上那样的女人？为了她，自己可是抛弃了前途无量的贵族亲侍职业，甚至还背井离乡追随，结果却落得这种悲惨下场。

但……

孩子毕竟是无辜的。

虽然这样的生活很痛苦，可眼看着艾比盖尔一天天长大成人，转眼从当初的婴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亚当还是感到十分欣慰。等再过几年，她真正长大，找到一个能够接受这种生活的丈夫，自己大概也就能够省心养老了。

回家的路上，亚当买了一壶酒喝着。平常他很少做这么奢侈的事，但最近家里鬼魂开始闹腾的厉害，不壮壮胆还真不太敢回去。

好在接下来该去哪里他大概已经心里有数，这两天就能出发。

这也多亏了之前阿莱耶老爷在他脱离家族时给了他城市自由民身份，让他这些年能够在特里底斯行省的各个城镇来如自如，否则他还真不知怎么办才好。要知道，那些低一等的平民或者奴隶，可是一辈子都得待在他们所属的领主的土地上的，擅自跑出去属于犯法，被领主大人抓回来杀了头都没地方说理去。

而每每一想到阿莱耶老爷，亚当的心里除了感激，还有深深的愧疚。家族辛辛苦苦培养自己二十多年，自己却为了狗屁爱情拍拍屁股跑路，尤其是后来还混成这幅模样，实在是没脸回去见人。

所以，这些年来，他再也没有回过银盔城。前些年还写写信报个平安，后来艾比盖尔出了问题，唯一的联系也断了。

也不知道现在的阿莱耶家族怎么样了。亚当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抽空回去一趟，看看老爷和太太？还有赛文少爷……自己走的时候，他才和现在的艾比盖尔一样大，转眼过了十年，也应该成为一名高贵光荣的正式魔法师了。

但这一次，他依然没能下定决心。

就和以前无数次一样，他心里很明白，当年自己离开时，阿莱耶家族在银盔城有多璀璨夺目，现在只会更加耀眼。而自己不过是曾经的一个区区家仆，并且早已经主动脱离家族，那还有什么回去的理由？

因此，虽然心中很是想念，但亚当从来不敢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

……

就在借着酒意沉浸于过去的回忆中难以自拔时，亚当忽然发现，自己面前的路不知何时被挡住了。

他抬起头来，发现面前站着三名面目狰狞的大汉。

这三人穿着带有帮派徽记的衣服，所以亚当立刻就明白，他们是哨兵镇的黑帮。

“我们的老大找你，跟我们走一趟吧。”带头的那人开口说道。

“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亚当可不敢招惹这些人，他小心翼翼问道。

这人面露不耐烦，啧了一声：“别废话，让你走你就走，就一会儿的事，等一下就放你回来了。”

“那好吧，不管什么事，都请快一点，我还得赶回去给我女儿做饭呢。”亚当一听这话，放心了不少，笑着说道。

但他没有注意到，这名帮派人员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起眼的狰狞笑意。

随后，他也和亚当一起笑了起来。

“放心，一点小事，保证不耽误你多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