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那几位师兄弟的尸首,燕长淮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如果眼前这个僧人是旁人,他早就忍不住说些阴阳怪气的怪话了。
即便是顾及到他的身份,燕长淮言语之间也是毫不客气。
“澄灯大师,你认为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是自我满足!?”
僧人淡然问道:
“难道不是?”
燕长淮坦然朗声道:
“当然不是!大师莫非未曾听闻,盛世治之以道德,衰世治之以律法,乱世治之以行刺?
所谓行侠,不是我们一厢情愿,而是我们不得不去做!”
“如果连我们这些学了武,修了身的人都不愿意挺身而出,又有谁会站出来?”
澄灯又追问道:
“那你们有没有先想过,刺杀一位高层,会留下多大的烂摊子,这些动乱,谁来平息?
如果因你们的刺杀,他们的剥削变得更加变本加厉,又如何?
起码现在,下城区的民众还享有这份安稳。”
燕长淮不屑一笑:
“大师,他们剥削民众,难道是因为我们的刺杀?大师,你告诉我,上城区的人,真的将下城区这群‘泥腿子’当成自己的同类?难道没有人行刺,他们就不剥削?大师,你未免将这些人想得太美好!”
说到这里,燕长淮毫不掩饰自己的森然杀意。
“我们要做的,不是诛杀首恶后便翩然远去。我要做的是杀得他们怕,杀得他们不敢逾越底线一步。物盛当杀,如果没有人能制裁他们,那我们当仁不让!”
“用私刑施暴的方式制裁?”
“大师莫非认为对这些念几句佛经,他们就会回心转意?既然这些人自以为高人一等。那我们就教教他们,什么叫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很多人认为我们这些武人不从生产,是自修自身的独夫。他们认为就算武人修得再强,不能像义肢改造技术那样,让绝大多数普通人受惠。
但我们偏偏要让这个世界知道,武人,有其存在的必要!
大师,这是行侠仗义,更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如果我们不这样做,武人的价值何在?”
澄灯的神情变得格外地严肃,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做得到?”
“不得不做!”
燕长淮同样坚定地回答道。
“好,既然燕首席有这份心,贫僧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贫僧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澄灯转头望向上城区的方向,悠悠道:
“既然你们愿意成为那个制裁者,那谁又来制裁你们?”
燕长淮豪笑一声:
“大师,如果这世道拨乱反正后,我们这些人还不收手,那我们便不再是侠客,而是暴徒。暴徒,天下共击之!”
这少年人的眼神同样严肃起来。
“若是我以后变成了那副模样,烦请大师出手,为我断罪!”
“哈哈哈,好!”
澄灯好似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那个答案,他仰天长笑几声,转身翩然而去。
唯留一句在夜空中回荡:
“燕首席,贫僧且看你如何施为!”
——
燕长淮走在街上,回想着和澄灯的对话,强撑着的面色一下子垮了下来。
在这位少林高人前,燕长淮无论如何也要保持自己的气势,不落下风。
这是燕长淮保持至今的,独属于武当弟子的骄傲。
但当澄灯离去之后,他还是忍不住扪心自问。
当你拥有超越常人的体能,智识,你真的能控制住不对他们蔑视,真的能控制住不对他们产生优越感吗?
你对他们露出的笑容,究竟是真的关切,还是一种傲慢地俯视呢?
我是否真的站得太高?
你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行侠仗义,究竟是为了自我满足,还是真的不得不为?
你的真心,是否真的就能像你说的一样光明正大?
燕长淮思考着这些问题,一步一步地走在深夜的街道上。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被澄灯的问题困住了。
这个僧人的一字一句,其实都像是在申饬他坚持至今的道路。
这条路,是否真的就如自己所想的一般美好呢?
燕长淮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不去做的话这个世界是绝对不会变的更好的。
不知不觉间,他又回到了‘梁山泊’,但这一次,他的表情也变得如阿星一般懵懂。
老板见了他这幅样子,不禁有些失笑。
——只有这个时候,小燕才像是一个年轻人啊。
从这个角度来说,那和尚指不定还做了件好事。
老板给他倒上一杯青竹酒,语带笑意。
“怎么,给那秃子难住了?”
燕长淮苦笑道:
“师叔,澄灯大师有些话,确然不差。”
老人看着破天荒显得有些垂头丧气的年轻人,朗声大笑:
“你觉得不对,恰恰是对的。你小子自下山以来,走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人事?你现在做的,其实只是我们在山上交给你的。
或许你能说话出这其中的道理,你也能理解我们的做法,但你终究不能做到坚信不疑。
因为这不是你自己领悟出来的,这也不是你自己下定决心一定要去做的。”
老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问道:
“听那说了这么多,你还认为我们该行侠吗?”
“当然。”
燕长淮对这点确信无疑。
“那在刺杀中,被波及到的普通人,他们该死吗?”
燕长淮这时就有些说不出话了,他的理性告诉他,这些人牺牲有着必要的价值。
但话落到嘴边,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的心湖中回荡,你认为牺牲是必要的,是否是因为这牺牲没有落到你头上?
老板看着他这个样子,有笑道:
“明白了吗?同样是行侠,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同。
就像我,如果换做我是姜宁二他们,我不会直接杀了那几个人,我会让他们经验从没体验过的痛苦,从身体,到心灵。最后,将他们的活体‘完璧归赵’。”
老人谈起这种事情,言语中竟然透露出一股无比的怀念。
“如果是樊宗这小子,他就会做一份详尽的调查,哪些该杀,哪些不该杀,哪些该受到怎么样的惩处,他都会记在心里。执行行动后,他甚至还会花相当多的时间,来保证自己的计划达到了效果。
如果是商副掌门,他不会自己出手,他只会制造各种意外,让他们体验人心处最为阴暗处。最后,完全摧毁他们的意志,让他们把自己当做神明,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如果是姚掌门的话……”
说道这里,老人露出了一个有着三分无奈,以及七分骄傲的表情。
“他会先找最强的人打上一架,然后就继续打,打得他们所有人都没有为恶的能力。”
燕长淮有些恍然,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如果他认为有些地方澄灯确实说得对,那他就去改错。
若是有缺漏处,只是因为他做得不够多,做得不够好。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不够强。
无论是意志,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他都远远不够强,不够纯粹。
想明白这一点后,燕长淮忽然站起身来,狂奔出了梁山泊。
——
澄灯在一处小巷看着眼前这个急急忙忙冲来的身影,有些无奈又有些笑意:
“燕首席,莫非是心中不服,想要找贫僧问拳?”
燕长淮只是憨厚一笑,他摸摸头,接着肃然抱拳:
“谢过大师指点!”
澄灯哑然失笑,既是为了燕长淮这般奔走数里,只为道一声谢的天真心性,又是为他坦坦荡荡的磊落情怀。
他爽朗道:
“燕首席好生朗然的胸襟,澄灯是既感且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