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燕长淮蹲在公用的水龙头前和一位表情痴傻的年轻人并肩搓手。
由于魔都工业的严格管控,能够供给下城区的净水相当稀少,落到猪笼城寨这一块地方,就更少了。
有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自他们身边走过,还顺手摸了把燕长淮的肩头。
她拿着一把油纸伞,贴身剪裁的旗袍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段,眼波流转似春水潺潺。
燕长淮手腕一抖,强行按耐住了发劲的本能。只是看那女子得寸进尺,还要摸向自己的肩头,燕长淮才抖肩荡开那只其实有些风霜痕迹的手。
名为阿珍的女子悻悻然收回手,又对着燕长淮妩媚一笑,才转身离去。
等到她转身之后,从未经历过这种“江湖风波”的燕长淮才长叹一声。
身段婀娜不输二八少女的阿珍闻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给老娘摸一下,委屈你小子了?
她抬头望向燕长淮,柳眉倒竖,轻哼一声。
燕长淮坦然与之对视,眼神清澈,对那女人比了个大拇指,他笑道:
“阿珍姐今天还是这么漂亮。”
阿珍双臂环抱胸前,娇腻妩媚地哎呦喂了一声,脸上的厚重脂粉都抖落一层。
叠嶂倒悬,蔚为大观。
将这副动人光景尽收眼中的年轻人神态自若,等到女子远去后,他才捅了捅身边那个怔怔出神的少年人。
“酱爆,阿珍姐怎么这么开心?”
燕长淮深知这位风尘女子的身世坎坷,但她却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露出过半点抱怨神色。好像天地间那么多难熬的苦难,数十年的风刀雨剑,结结实实地落在那女子身上后,都只是一笑而过。
他其实有些不解,无论是昨晚澄灯带他看过的一家三口,还是阿珍酱爆这些猪笼城寨中的居民,其实都洋溢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这与燕长淮最开始的想象有些不符,他七岁上武当,对猪笼城寨仅存的印象也只有一片脏乱的剪影。
但这次回来之后,燕长淮发现这些下城区的居民们就算是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下,也能顽强而坚韧的生活下去。但越是感到他们的生命力,燕长淮也就越发忿怒。他想到了那些在码头上被武当弟子们截获的活体大脑,每一颗大脑,都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而他们在世时,是否也保持着这样积极向上的态度而活着呢?像这样只想好好生活的人,为什么又要经历这样的飞来横祸?
酱爆带着久梦未醒的迷糊,看了看略微有些阴沉的天空,想出了个答案。
“阿珍知道要下雨了,她带了伞,不用被淋湿,所以很开心。”
说到这里,酱爆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容。
燕长淮蓦然转头望向酱爆,他想起了师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雨再大,你撑伞便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种心平气和的从容,让他若有所思,燕长淮站起身,慢慢向自己的阿鬼的面铺走去,他心中暗自下了个决定。
酱爆叼着根牙刷,开始往自己的头上抹洗发露。
过了一会儿,他顶着一头白沫,站起身来高声道:
“包租婆,怎么突然没水了!”
他露在裤子外面的半个屁股墩在光滑得可以反射阳光。
一声虎啸自二楼爆发。
“水费不要钱啊!”
而走出猪笼城寨的阿珍,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昨晚那头肥猪的粘腻眼神,让她发自内心地想吐。
阿珍知道,有些饭馆的小厮在被食客责骂后,上菜时都会吐点口水进去。
阿珍决定今天也这么来上一次,一头喝了她口水的肥猪,还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不帮她当人看?
想到这里,阿珍的心情更加愉悦,就连身上被巴掌打出的红痕似乎也没那么痛了
她甚至哼起了一只小曲儿。
就算是姑奶奶这市井的姐儿,也有姐儿的手段。
燕长淮想到这几天的见闻,他忽然想去上城区看看了。
不为别的,他就想知道这群老爷究竟能和这下城区的人有多不一样。
“你去上城区干什么?你看看你自己,有哪点像是能做情报工作的样子?”
阿鬼不客气地对燕长淮笑骂道:
“你小子去哪儿,不得弄出个天翻地覆的动静?你要是只是去看看就走,老子就把这头砍下来给你装酒喝。”
燕长淮只是不屑一笑,接着递出了一张液晶卡面的身份牌。
阿鬼捡起来一看,上面分明写着:
“太和生物制药集团魔都分部执行总监——燕长淮。”
下面则是一张燕长淮身着笔挺中山装的大头照,少年人灿烂的笑容在九月秋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明媚。
“????”
看着一脸懵逼的阿鬼,燕长淮放声大笑:
“阿鬼叔,你不会真以为我们武当就是关起门来练武就成了天下无敌吧?
这些年来,师父锐意改革,商师叔更是自己下山,研修生物基因技术创办太和制药,如此才定下了我武当兴盛之基。
如果没有太和制药生产的基因药剂,在这个缺少修行外药的时代,我们怎么可能满足那么多门人弟子的需求,更养出一门数位人仙?”
阿鬼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再次清晰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时代变了。
不只是枪炮,高性能义肢改造,动力甲这些技术的出现,就连武人内部,也开始了一场革新。
燕长淮对阿鬼轻松道:
“阿鬼叔放心,我这次是以太和制药魔都负责人的身份,去上城区看看,不会有事的。”
阿鬼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道:
“那就快点去,早点回来,阿叔给你下面。”
“好!”
燕长淮欣然答道,接着离开了面铺。
燕长淮转身之后,本该打整铺面去的阿鬼却驻足原地,一动不动。
男人就站在那儿,眉眼都皱成一团,却不做声,就只是这样偷偷摸摸地看着养子离开的身影。
干他娘的,这小子走那么快干嘛?
阿鬼其实知道,燕长淮这一去绝对不是那么简单。他太了解这个小子,就算是在武当山过了那么多年,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但他除了装作不知外,又能说什么?
故意放慢脚步的燕长淮在即将走出城寨时,突然转头,抬起一臂,朝着那个畏畏缩缩的阿鬼叔比了个大拇指。
笑容灿烂。
他做了个口型:
“晚上回来吃面。”
看到这一幕的阿鬼眉眼瞬间舒展,终于拿起手里的擀面杖。
燕长淮手中翻转着那张身份晶卡,表情全然没有了先前的轻松。
他望着那处霓虹闪烁,好似人间绝景处的地方,无声冷笑。
——
走出猪笼城寨后,燕长淮换上一身浅灰色中山装,架起一副平光眼镜,掩饰了一双远比常人锐利的眼睛。
这是专为他的身材而量身剪裁的制服,在契合身体轮廓的同时,也不会影响他的活动。
他的坐上一班沟通上下城区的悬浮车,往上城区驶去。
就算是上午时分,车里也依旧没什么人。
下了车后,他行走在人行道中,带着一股令人疏离的漠然气息。
超巨型的百货公司,走在时代尖端的各种时装名店,装修豪华亮丽的咖啡馆和酒吧,他们散发出扑鼻的甜腻香气,勾引着过路的行人们。
色彩狂乱的全息投影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巨大化的偶像们穿着暴露,一举一动无不在挑动男性的荷尔蒙。
各大商厦的霓虹招牌缓缓变幻,像是从海面反射的粼粼水光,透出诱惑的气息。
在燕长淮的足底,还有一座如同迷宫的全天候地下城,带着各种奇异义肢的行人如蚂蚁般穿梭于地面和地底之间,无孔不入地填满着这座城市的每一处空隙。
没有多少路人注意到燕长淮这个没有丝毫改造痕迹的男人,他们大都沉浸在自己的虚拟实景眼镜中,或是三三两两的抱团谈笑。
燕长淮漠然扫视着这座城市——这个被魔都工业彻底掌握的堡垒。
他知道,在自己的头顶,由无数部电脑控制的监控网络正在运转之中,在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魔都工业的城市治安力量随时整装待发。
而在城市的上空,更有数枚人造卫星遥遥锁定着这个城市,不远处的郊外,足以镇压一座小型城市的现代化武装随时可以借助直升机投入此地。
在这座由高楼大厦构成的宏伟森林中,燕长淮提步轻缓,犹如一位好耐心的猎人,正在搜寻猎物的踪迹。
终于,他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整个魔都最大的赌场——莫顾赌场。
据说莫顾赌场的老板正是魔都工业的某位董事,所以才能在寸土寸金的地下娱乐城中建起如此庞大的赌场。
“莫顾,莫顾,嘿。”
燕长淮念着这两个字,嘿笑一声,走进了大厅。
看到他没有经过任何改造的身姿,一位身穿动力外骨骼的警员立刻迎上前来,礼貌地向他鞠躬。
“先生,请出示您的身份晶卡。”
——在座城市的上城区里,能保持纯粹血肉之躯的,只有真正的上层人物。
燕长淮摸出晶卡,递给警卫。
抬起头,燕长淮清楚地看到了警卫对他这副血肉之躯的艳羡。
他不禁感觉有些荒谬。
在亮出身份晶卡后,警卫的表情更是从恭敬变得有些谄媚。
“先生,请用三号专用电梯。”
接着,燕长淮跟随一位小姐的引导,走过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来到电梯门口。
走廊的灯光非常温和,四壁的全息荧屏上,不停变幻着色彩,有一种虚幻又迷离的美感。
进了大厦内部,燕长淮第一个感觉就是,这里的空气似乎格外地清新。
连空气都要经过特殊处理?
耳边传来了引导小姐悦耳的声音。
“我们大厦里的空气,经过了双重电离子处理,还加注了2%的氧气。”
燕长淮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
电梯很快就到了负一层,在引导小姐的温声指引下,燕长淮推开了赌场的的玻璃大门,走了进去。
整个天花板都以透明强化的玻璃建造,强悍到足可以假乱真的全息技术在小小的天花板上,展现出无边宽阔的穹苍,一览无余,让人有种深处室外的舒畅感。
穿着手工西装的“社会名流”们聚在一起,对着大厅中间那巨大的荧幕低声交流。
燕长淮要等的人还没有来,他便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姿色更胜大厅那位引导小姐的服务生为他端上了一杯酒。
浮在酒杯上的冰块缓缓溶解,水晶玻璃杯裹上形状不规则的水纹,静静立在桌面上。
就在这时,萨克斯风手独奏起了爵士乐曲。
悠扬的音符透过扬声器均匀飘散到酒吧每个角落,音量恰到好处,既不妨碍客人谈话或独自沉思,又不至于听不清那情调浓厚的旋律。
在这样的曲调中,燕长淮脱去眼镜,直视着头顶那片虚假的穹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