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仪卫时刻关注着徐平成,知道他在泰安侯府。
泰安侯府门前有下马碑,那是小皇帝给徐府的恩宠,让他们跟皇宫、国寺、孔庙一样,享受“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尊荣。
钱明月带任长宗他们早早停下马,銮仪卫前报了名号。
钱明月和任长宗,一个好歹是一品官,一个正儿八经三品武官,没一个被允许进入的,只说进去禀报一声。
习惯了笑里藏刀、暗流涌动的争斗,这样明晃晃的恶意,反倒有些可爱了。
府内大厅的氛围并不好——
徐平成说:“收买几个小官吏又有什么用?转头就能被人贬到千里之外去。三公不过虚名,我们不必为此花精力。”
“朝堂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我自有办法往钱氏脖子架一把刀。”
徐家大老爷说:“你总说有办法有办法,钱氏都身兼三公了,也没见你的办法在哪里?”
徐平成:……他真的好累。
恰好此时门房来报:“钱家姑娘与銮仪卫指挥使任大人在府外求见四老爷。”徐平成在族里排行老四。
徐平成眉心一跳,求见?!钱明月现在已经接了圣人封官的诏书,是一品官了。哪有一品官求见二品官的?
这泰安侯府下下,各个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愚钝、愚蠢、愚不可及!
徐平成不想再跟泰安侯府众人纠缠,索性出府去见钱明月。
徐家大老爷说:“不就是一个女娃娃吗?带带孩子洗洗衣服就算了,真有号令百官的能耐?不如我去会会她!”
说是会会,还不是想看钱明月长什么样!徐平成甚至替钱明月恶心得慌。
他这个堂兄,妾室通房数不清,有的是人送来的礼物,有的被送人做礼物了,养在府里的还有十几个;这些还算无伤大雅,关键是还有仗势欺人硬纳入府的。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自从元贞帝登基,徐家从不受宠的亲王妃娘家变成皇后娘家,泼天富贵迷了人的眼,也糊了人的心,徐家儿郎就一下子堕落了。
徐家大老爷出府,就见门口站着一排銮仪卫,隔着他们的缝隙,能看到一个鹅黄袄配绯红裙的背影,头只戴了珠花,后脑的头发披在肩,有些乱。
不是个美人。徐家大老爷有些失望:“喂!谁要见本官?”他只有一个不用朝不用当值的虚衔。
钱明月转身,瞟了一眼徐家大老爷的大肚子,目光怜悯地落在徐平成身:“徐大人辛苦了。”
在外还得维护徐家的脸面,徐平成面不改色地说:“为圣人尽忠,不敢言辛苦,说起来,钱太傅倒是比下官更劳累。”
钱明月笑:“是啊!累得头疼,还是干不完的活,哎,只怪本官无能,所以有件事要有劳徐大人了。”
徐家大老爷很不甘心被忽视,尤其当他发现钱明月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美:“什么事?本官也能干!”
钱明月后退一步,任长宗前,完全挡住他的视线,并将厚厚的卷宗递给徐平成。
銮仪卫、卷宗、要麻烦他的事!徐平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徐家的锅底被銮仪卫翻出来了。
徐家大老爷一把夺走卷宗:“没听到本官说话吗?钱姑娘,这件事交给本官就好。”
一看里面的内容,心虚跳脚:“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诬告!”
钱明月不理他,矜骄地对徐平成颔首:“本官希望徐公能妥善处理此事,免得太后挂怀。”
太后退回后宫,我不在前朝拿这些案子做文章。
徐平成说:“区区小事,太后怎会挂怀?”
太后不会在意这些的,而且,我会抹平这件事,让你没办法做文章。
“本官最讨厌看书,每每被逼着读书,就只看书的前面几页。说起来《左传》是士子都熟读的书籍,本官却只把郑伯克段读了几遍,对‘多行不义必自毙’印象深刻。”
放任你们坏事做尽,然后斩草除根,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看你怎么抹平,以恶掩恶,只会让銮仪卫抓现行,授我以柄。
乾清宫,小皇帝斜倚在榻,边吃糕点边说:“明明能用搜集来的证据弹劾徐家,攻击徐平成,怎么用了杀伤力最小的手段。万金宝,你说,她为什么这么做?”
万金宝恭敬地干笑几声:“这个哪里是奴婢能理解的。”
小皇帝懒洋洋地说:“何止你不懂,估计徐平成也不懂。燕雀尚且不知鸿鹄之志,何况那是真凤凰!”
徐家两人回到泰安侯府,这次争吵更加激烈——
“不就是盖几间屋子,买几个丫鬟,叫她添油加醋地一说,倒好像我们干了什么十恶不赦地事情。”
徐平成将卷宗推到桌子:“你倒是说说哪一件是假的!我也好到圣人那边去跟她对峙。”
“你这不是不信任我们吗?你是姓徐还是姓钱?”
徐平成摊开卷宗:“哪一句是假的?本官一定到圣人面前奏本弹劾她!”
“什么圣人不圣人的!不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吗?你怎么糊弄不过去!”
徐平成又气又无奈:“糊弄?你当姓钱的、姓谢的、姓林的是吃素的吗?”
“此事已经被查出来,不处理她不会善罢甘休,你们赶紧善后,该放人放人,该赔钱赔钱,该赔礼赔礼!”
徐家大老爷扯着嗓子喊:“赔礼?!你疯了吗?让本官去给小民赔礼!”
“善后?善什么后!你不刚好是顺天府知府吗?把底下的官压一下,让他们的卷宗不小心弄丢,再把那些敢告状的人玩死几个,哪里还有什么案子!”
“砰!”徐平成重重地砸在桌子,恨声道,“一个奸商躲避钞税,钱家下下都不包庇,那位更是将她们送到了大理寺!”
徐家大老爷说:“我们早就听说了,那不是远亲吗?我们可是一家人。”
“那是因为钱家就没有干出这等事来的人!”
“那你去姓钱好了。”
徐平成气得拂袖离去。
出了泰安侯府,依旧挂着温和儒雅的皮。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他赔礼赔钱,钱明月也说不出什么。
徐家大老爷则将桌子的卷宗全部丢到地:“他牛气什么!也不想想他这权位是怎么来的!如果没有宫里的娘娘,户部尚书的肥差能落到他身!”
泰安侯府觉得徐平成的权是靠自己家姑娘得来的;徐平成觉得是自己劳心劳力在保护泰安侯府。
都觉得自己劳苦功高,都觉得对方很过分,这原本若有若无存在的裂缝,此刻被撕裂得难以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