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的除夕夜,皇城里的礼炮一直放到了一更天,将北平城的夜映照得美轮美奂。
当皇城上空的烟花散尽时,西郊大道上一个面罩轻纱驻马遥望着那烟花的女子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冲绑在胸前的骨灰坛轻声喃喃着,“娘,咱不争了……那侯府本就不是我们的东西呢!女儿带你回夔门,回咱们自己的家……”
说着,女子缓缓直起身,按了按腰间悬着的佩剑,一抖缰绳,策马而去,只余那云锦料子的袖袍在夜色里翻飞。
峙岳侯府的除夕宴并未持续太久,李岳没敢喝太多也没敢守岁,因为明天必须早起。
明天就是正月初一,按照大煌的叫法是“正旦”,正旦大朝会在京的所有勋戚官员都得参加,李岳虽然没有实职在身,但身为堂堂的郡侯,自然不能缺席。
“当啷……当啷……”
当四更天的晨钟敲响时,皇宫便慢慢喧嚣了起来,不论太监、宫女,还是皇上娘娘公主都开始起床了。
焚香、放纸炮、跌千金、饮椒柏酒、嚼小鬼……这都是宫里的传统。
之后便都为即将到来的正旦朝会忙开了,皇上要在奉天殿接受群臣及各国使臣的朝拜,皇后娘娘要在后宫接受各位后妃、公主以及各位勋贵大臣家夫人的朝拜。
李岳尚未娶妻,倒不用管那皇后娘娘,但也在四更天的钟声响起时起了床,洗手、漱口、净面,然后换上侯爷的朝服:头顶七梁笼巾貂蝉冠,身穿赤罗青缘袍和赤缘青罗裳,脚踏白袜黑履,还有青领缘白纱中单、赤白二色绢大带、革带和佩绶。
虽然已经是第二次穿这身了,但李岳依旧觉得十分繁琐,不过,穿上这身之后顿觉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底气也足了。
“侯爷,”
待李岳收拾妥当出了卧室,薛涛便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时辰还早,侯爷先吃点汤圆垫垫,宫里的赐宴可有得等呢!”
“对!”
李岳虽然从未参加过朝会,却也知道这个时代的繁文缛节特别多,而且,今天又是正旦大朝会,便连忙跟着薛涛朝正厅去了。
正厅里早已备好了各色点心、果脯,还有一碗汤圆,李岳就着点心、果脯匆匆地吃完了一碗汤圆,便放下了筷子。
“侯爷,”
见状,薛涛连忙将那碟李岳没动过的白切驴肉移到他面前,“您还没嚼小鬼呢!”
“呃……”
李岳微微一怔,“嚼小鬼?”
“是呢!”
薛涛甜甜一笑,“这就是方公公昨日送来的那个‘嚼鬼’!”
“哦,”
李岳恍然,方正化昨天送的那个“嚼鬼”原来就是驴肉啊。
过年嘛,做什么都喜欢讨个好彩头,李岳便依薛涛的又将一小碟驴肉吃了,也算是嚼过了“小鬼”。
吃罢,又洗了手、漱了口、净了面,李岳这才准备带着朱老三出了门,可是,刚走到大门口,却见一溜烟马车自浓浓的夜色中钻了出来直奔侯府大门而来。
“侯爷,”
最前面一辆马车很快便到了近前,车上跳下一人来,正是笑容满面的方正化,“新年好!”
“方公公新年好啊!”
李岳连忙笑着回了个礼,“方公公这阵势不小啊,五辆马车……是皇上让你来接我的吗?”
“呃……”
方正化讪讪一笑,“侯爷说笑了,咱家一大早就接到皇上的旨意,要把那蒸汽机运到到奉天殿前,让各国使节开开眼界……”
说着,方正化突然压低了声音,“主要就是那鞑靼和朝鲜的使节。”
“哦,”
李岳明白了,这两国虽与大煌交好,但与海西鞑子也有些暧昧,小皇帝这是要在他们面前展示一下肌肉,好坚定他们与大煌王朝站在同一阵线的决心啊!
小皇帝这算盘固然打得好,可是,就这么个蒸汽机怕是不一定能有多大的效果!
“方公公啊,这个……”
一念及此,李岳犹豫着开了口,“如果只有个蒸汽机,怕是……”
“侯爷多虑了,”
闻言,方正化哈哈一笑,“昨天,工部又运了三颗热气球进宫,有了这两样东西,相信能够震慑住各国使节了!”
“那好!”
李岳展颜一笑,“既然如此,就不耽搁公公的正事了。”
“侯爷请!”
方正化连忙回了个招呼后面的马车腾出了路来。
夜色还沉,冷风嗖嗖地吹,午门前早已人山人海了,在这大冷的早晨跑到午门前来挨冷受冻的不是别人,正是金吾卫和大煌王朝的勋戚贵胄、文武百官。
金吾卫把守着午门,个个披甲带刀,手持盾牌,双目圆瞪,板着脸,自有一股子肃杀之气。
文武百官则在午门前列好队,吹着凉风静静地侯着,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了沉沉的夜色里,怕不得有近万人!
这时代的官才是真苦啊!
在勋戚贵胄的队伍里站定,李岳很快就暗自叫起苦来,如果这样搞个十天半个月,怕是有不少人要冻出毛病!
“当啷……当啷……”
还好,他来得比较晚,没等多久,五更天的钟声便响了起来。
“吱……呀呀……”
午门左右两道腋门缓缓地打开了,百官分文武两班缓缓朝两道洞开的侧门移动起来。
至于那中门,只有皇上和皇后才能走的,当然若是打了大胜仗,凯旋而归的主帅或许也有这个荣幸,走一走中门。
李岳跟在勋戚贵胄的队伍里进了午门,过了金水桥,穿过奉天门,走过奉天殿广场,上了丹墀,总算进了奉天殿,一路上,两侧都是披甲带刀持盾的金吾卫,走得人如履薄冰,心底却又不自觉地升起了一种肃穆之感。
当然,能进奉天殿的要么是勋戚贵胄,要么就是四品以上的京官,至于其他人,还得列队在殿前的广场上静静地侯着。
接下来就是皇上升殿,自有鼓乐奏圣安之曲。
待到皇上在龙椅上坐好,百官行跪拜礼,贺颂万岁,又有鼓乐奏奏万岁乐朝天子之曲。
李岳第一次经历这场面,倒觉得新鲜而震撼,但是周围几个年纪较大的勋贵显然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都是一副例行公事、兴致缺缺的样子。
不过,李岳很快便发现这朝会确实又臭又长,接下来是首辅出列贺颂、献礼,再来是各部尚书出列贺颂、献礼……到后面,就连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脸上都已有些不耐烦的神色了。
还好,其他官员和勋贵们没有再单独出列贺颂献礼,小皇帝这才来了精神,赞颂了一下大煌王朝的繁盛又勉励了百官一番,便迫不及待地下旨宣各国使节进殿了。
近几年大煌王朝虽然被海西鞑子之乱和连年的灾荒搞得焦头烂额,但所谓虎死余威在,时至今日,依旧有朝鲜、日本、琉球、安南、真腊、暹罗、占城、迤北、瓦刺、川员义王、哈密、吐鲁番、火州、乌斯藏等数十个王朝的使节陆续进殿给小皇帝贺颂、献礼。
待一众使节一一贺颂、献礼毕,早过了午饭时间,李岳早上吃了不少东西都觉得有些饿了。
这时,响起了定安之曲,天子还宫,大朝会正式结束了。
按旧制,天子应与百官同就大宴仪,赏舞乐,进酒九爵,但今日,小皇帝不知为何早早地走了。
不过,大宴仪照常进行,奉天殿和殿前广场上千余席齐开,场面蔚为壮观。
虽然参加宴会的勋戚大臣及各国使节近万人,但坐次分明,上桌、上中桌、中桌……各桌自有规制。
李岳好歹也是个侯爷,混了个上桌,同桌也是几个勋贵,倒没有在意他头上那个“佞臣”的名头,与他杯来盏往谈笑自若。
“呵呵……峙渊,”
酒到半酣,坐在李岳左手边的武安侯郑之俊突然压着嗓子冲李岳挤眉弄眼,“听说皇上前些天一下子就赏了你十二个美人儿?”
“嗯,”
虽然相处也不过在同席之后这点时间,但李岳能看出来,这个正值壮年的武安侯是个粗人,但品性不坏,闻言便笑着点了点头,“怎么,昌彦大哥府上还会缺美人吗?”
郑之俊虽是武将之后,但世代显贵,也给自己取了个字——昌彦。
“不缺!不缺……”
郑之俊连忙摇头,“我就是好奇而已,当今皇上是喜欢赏赐大臣美人,却从未给谁赏过十二个之多啊!”
“对对,”
闻言,看上去比李岳大不了两岁却一脸酒色过度模样的应城伯张恭顿时来了兴致,“峙渊老弟,那可是十二个美人儿,你应付得过来?”
“允中兄,”
李岳有些尴尬地摇头苦笑,“小弟觉得,你还是应该先担心担心自己哦。”
“呃……”
张恭一滞,悻悻然。
“哈哈哈……”
同桌众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对对对,允中啊,峙渊的气色可比你好得多!”
“对对!”
张恭尴尬地点了点头,“正因如此,我才有此一问,正是想和峙渊老弟讨教讨教这强身之法啊!”
“允中兄,”
李岳呵呵一笑,“其实强身之道也简单,少沾酒色,多练拳而已!”
“呃……”
张恭一愣,有些失望,“峙渊老弟,你这是要藏私啊!”
“小弟这可是实话,”
李岳摇头苦笑,“小弟虽……”
“侯爷……”
李岳还待辩解一下,以免留下什么误会,不想话刚出口,王承恩便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皇上口谕,命你即刻去交泰殿。”
“遵旨!”
李岳只得连忙起身,冲同桌诸人陪了个罪,跟着王承恩匆匆地走了,这顿辛辛苦苦换来的酒席就算吃过了,倒也有了八分饱。
“啧啧……看到没,这就是圣眷呐!”
“都是闲散侯爷,我若想见皇上一面还得托关系,他这……唉!”
望着李岳远去的背影,同席的七个勋贵都有些唏嘘感慨。
交泰殿前的广场上摆着四个热气球,有三个热气球的吊篮里都已经站了人,唯有那个印着峙岳商号字样的热气球的吊篮里空空如也,小皇帝就站在那个热气球旁边,一众宫女太监簇拥在他身后,个个神色紧张。
一看这架势,李岳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连忙上前,就要朝小皇帝行跪礼,“微臣参见皇上……”
“免了,”
小皇帝大手一挥,笑容灿烂,“爱卿,再带朕上去飞一圈,也好让各国的使节都见识见识这热气球!”
“皇上,”
李岳连忙陪笑,“如今,使节们都在奉天殿吃宴席,就算飞上去了,他们也看不见啊!”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
小皇帝笑容不减,“你只需载着朕去奉天殿前的广场上飞一圈便好,飞得越低越好……没问题吧?”
这要求确实有难度啊!
李岳明白了小皇帝的打算,心中有些为难,却不敢犹豫,连忙一躬身,“微臣全力以赴!”
要在奉天殿前的广场上飞一圈自然没什么难度,难就难在要飞得够低,低到让在广场吃酒的群臣都能看到吊篮里站着的是小皇帝。
李岳也没多少把握,但至少能保证小皇帝的安全,至于会不会再被群臣参一次,他根本就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