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入了九月,天气仍颇为闷热,嘉月除了晨起给父母亲请过了安,便懒在屋子里,整日都不愿踏出门去。
一日,红杏一路小跑着了回山月居,掀帘说道:“小姐,淑然小姐来了信。”
接过来一瞧,里头讲说陆家大哥哥和林家三小姐的婚事定下了,待双方交换了庚帖,再将帖子放在祖宗祠堂里的先祖牌位前供奉个三两日,接下来便可纳征、请期、亲迎。
嘉月闻讯后也是极高兴的,又来往了好几封书信,过了月余左右,信里说两家定于十月二十八迎亲,大吉大利。
握着信,倦意一扫而空,嘉月立刻兴致高昂地去了容母院子把这件喜事说与她听,容母听后倒并未有惊讶之色,似是早就预料到了。
“从品貌出身,到女红诗文,那林家三姑娘都是一等一的,这桩婚事是上上之配。林家祖父是有名的大儒,门生遍布各地,在读书人当中颇有威望,是世代书香人家,这种人家教养出来的姑娘,人品德行一定是极好的。”
嘉月颇为认同的点点头,“那林家姐姐知书达理,与陆大哥哥甚是相配。”
容母听了这话,笑吟吟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懂起这些来了!……待再过两年你及了笄,母亲定会好好给你择个人家,叫你以后一生都欢喜和顺的。”
嘉月小脸微红,撒娇地躺入母亲怀里,“母亲说什么呢!嘉儿还小呢,嘉儿想一直留在母亲身边。”
容母搂着她,轻轻地捋着她柔软的乌发,缓缓道:“姑娘大了,总要嫁人,总要离开家的。”
末伏夏尽,秋风乍起。陆府紧锣密鼓的开始筹办着婚事。
十月二十八日一早,嘉月睡意朦胧的坐在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里,容府距离陆府倒也不远,京城这片地方,自古以来便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晃悠了半个时辰,绕过几条街便到了。让丫鬟整理好裙裳钗环下了马车,大门口的婆子早笑着迎了上来。
陆府上下装点一新,到处扎红绸子,挂红灯笼,一派喜庆洋洋的景象。一进里屋,只见熙熙攘攘的一屋子女眷,穿锦着缎,珠环翠绕。
嘉月跟着容母先上前去给长辈一一见礼,然后乖巧地站在容母旁边。
陆母今日身着暗红如意云纹锻裳,衬得她红光满面,她摆了摆手:“嘉丫头呀,今儿也别拘着礼了,淑然一早便在屋里盼着你来呢,快去罢!”
“是,婶婶。”嘉月盈盈福了福,一身藕荷色折枝玉兰妆花缎裙,显得十分静好如水。
出了里屋,嘉月带着采苓直奔丽景轩。
淑然早早就屋子里等着了,一见她便亲热的迎上来,“好妹妹,等你许久了!”她身着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面施粉黛,人儿都娇媚了几分。
“淑然姐姐。”嘉月亲切地挽过淑然的手,笑道:“今儿的喜宴置办的既气派又热闹,婶婶定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丫鬟奉上了茶水,桌上摆着四色鲜果。
“大哥哥成婚,母亲高兴得很呢。”淑然展颜而笑,又亲热地拦过嘉月的肩,“今日筵席想是要吃醉酒的,母亲早就备好了厢房,你呀就同我一道睡罢!咱们晚上也好说说悄悄话……”
嘉月笑呵呵的答应着。
外头忽得鞭炮声响,脚步纷杂,热闹起来。
“小姐,外头迎亲队伍来了呢!”
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而来,极是热闹。锣鼓喧天中,只见陆文渊穿着大红喜袍骑着高头白马迎喜轿而来。
今日特请了京城当红的戏班来唱戏,姑娘家不好抛头露面,既不能去喜堂观礼,也不能在外客中走动,未到开宴之时,众女眷便齐聚花厅里吃茶说话。
天渐渐黑了,陆府当天里里外外共三十六桌,讨了个六六大吉的彩头。
同桌的宾客来回喝过了三巡,嘉月也在觥筹交错间稀里糊涂喝了几盅,现只觉得脸颊发烫,一张俏脸染的红晕晕的,旁坐的淑然也不知去哪了,嘉月离了席去寻她。
秋夜中凉风习习,迎面寒意,倒散去了大半酒气。穿过两道垂花门,沿着白石小路缓步向前走去,走过庭院鱼池边的假山石群时,忽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哭泣声,嘉月吓了一大跳,猝然停下脚步。
“表哥……”一女子娇娇嫩嫩的声音传来。
嘉月当即缓了口气,抚抚自己饱受惊吓的小心肝,阿弥陀佛,还好不是见了鬼神。
今晚云雾稀少,月光明亮,嘉月凝眸一望,一座宣石假山前立着两道身影,只见那女子将头靠在男子的肩膀上,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正嘤嘤的哭泣着。
这……这是在私会?!
嘉月心头一紧,觉得自己这样行止不大合宜,立刻就想转身走人,但又怕惊动那两人,硬是生生站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谁知快过了一盏茶功夫,两人也还没离开的意思,嘉月只觉手脚隐隐发麻,只好暗暗叫苦。
那隐带哭腔的声音又低低传来,“表哥,你我自幼相识,你知道……我心里是只有你的!”
女子殷殷切切的哭诉声引得嘉月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那湖面水光晃着阑珊灯光,映着那俊眉修脸,那脸……赫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嘉月心头大震,猛然退了一步,又立即稳住。
她心头一跳一跳的,脑子混乱一片,但却一刻也呆不下去了,艰难的挪动麻了的腿慢慢向后退着,尽量的放轻了步子,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背后一片冷汗,僵硬缓慢的转身退了出去。
假山石后,那男子一双深不可测的狭长凤眼倏然转了过来。
嘉月一路穿花拂柳快步回了丽景轩,淑然不在房中,想是宴饮还未结束,嘉月却是没有心思再去了。吩咐小丫鬟端了茶水来细细漱了口,采苓端着脸盆帕子,把帕子投湿,帮她洗脸净手,又涂上面脂手膏。
洗漱过后,嘉月恹恹的靠在大引枕上,旁边的乌木花几上一只瓷瓶里斜插着几枝桂花,她瞧着愣愣出神。
外头一直热闹到了深夜,淑然被丫鬟搀着回了丽景轩。嘉月让采苓帮着几个丫鬟扶淑然去隔间净了身,洗净了一身酒气,过不一会儿,淑然穿着一身雪荷色的绫锻中衣回来了,一道靠在大引枕上。
丫鬟把两层天青色棉细纱帐子放下,轻轻退了出去。
两人靠在一块,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着。
“还记得吗?我们以前也常常这样躺在床上说话呢。你呀,真是个不安分的,小时候练习女工,总要拉着我去放风筝。”
“还有次,我们偷跑去池塘采莲蓬,就为了挑了莲子来熬银耳汤……呵呵,那次可把丫鬟婆子急坏了,还惊动了母亲。”
“还顺道折了莲藕,要做桂花糯米藕。”嘉月补足道。
淑然低笑几声,“还有呀,每回母亲做了霜糖山楂你我都要抢着吃。”
“抢得吃才香嘛!”
两人不由得都乐了,又打又笑闹成一团,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借着窗纸透入的月光,嘉月望着床顶的青纱帐幕,眼睛像被扎伤了一样微微疼痛了起来,“姐姐,幼时救我的那个少年我今儿见着了……他、他似乎还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
淑然讶然,忙问道怎么回事,嘉月将今日之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你……”淑然只说了这一个字,便说不出话来,她借着月光瞥了眼嘉月,后者正盯着某处怔怔出神,神色让人极是心疼。她心里微微叹息,声音愈发轻柔,“做女子的,其实许多事都没法选,且于女子而言,名声清誉无一不重……我知你最念旧重情,然而救命之恩终究比不过媒妁之言呀。”
嘉月眼眶微热,过了半响才缓缓道:“姐姐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