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苏府。
苏氏跟着前头两个小丫鬟走着,沿着抄手游廊转了个弯,门口的丫鬟打了帘子传报:“苏姨娘来了。”
苏氏踏进房去,里头已坐着一位女子,身着桃红团花的苏杭绫裙,头上插着一对镶宝珠碧玉簪,柳眉杏眼,容色娇艳。
苏氏恭敬地朝她福了福身子,“芷嫣姐姐安好。”
苏芷嫣笑笑,抬了抬手道:“妹妹何必见外,快坐罢。”话虽说的客气,但神色间明显带着高高在上之感。
苏氏神色略紧张地入了座,一旁的丫鬟捧着托盘上了茶水点心。这边苏芷嫣轻呷了几口茶,也不说话,苏氏心中自是明白的,索性便快言快语将辰王府近日大小事件竹筒倒豆子般说出来,更是在某些事情上添油加醋了不少。
苏芷嫣听着面色愈发不佳,捏掌为拳头驻在桌上。要知道,这辰王妃的位子本该是自己的,偏偏容嘉月出来横叉了这一脚。如今听见她在辰王府中颇有威信能耐,心里更是不痛快!
她脑海里回想起母亲对自己的叮嘱、父亲的期望,想起自己的野心,交错相接,一幅幅画面闪过,这之中的遗憾和失望,便如旋涡将她侵蚀。
思及此处,她强行按下情绪,敛容看向苏氏,纵是平日对苏氏多有不喜,此时也不免和言道:“妹妹是为了苏家受委屈了。”
苏氏垂眸殷勤又感激道:“姐姐言重了,我自是愿为家族荣耀出一份力。”再者,自己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能嫁入王府已经是大造化了。苏氏心想。
苏芷嫣听了她的话,笑了,意有所指道:“若今后能与妹妹在府中为伴,想必是极好的。”
苏氏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明白苏芷嫣话中之意。苏家想将女儿嫁入王府的心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即便是当不了正王妃,做个侧妃也是好的。只有结成姻亲,才能保证苏家的富贵尊荣长久不衰。
苏氏闻言,自然是应了。
苏芷嫣眼珠子一转,思索片刻,招招手叫她近前来,在她耳边耳语了一番,见苏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才放下心来。
她略思索,又问:“为保万全,府中那云氏你也该多留意着点。”
苏氏笑得十分讨好,“姐姐放心,云氏那个蠢货,懦弱得很,自会受我差遣的。”
听此,苏芷嫣满意的点了点头,她心里是急切的,迫切的要将自己的计划实施下去。
只是谁是棋手,谁又会成为棋盘上的棋子呢?
九月中旬,京城入了秋。
永承帝拟旨大赦天下,减免三年赋税,饱经灾疫的百姓无不欢腾感恩,天下更为稳定。另外对于学子而言可谓是天大喜讯的是朝廷决定加开恩科取士,明年开春便可科考。这对于想要金科取仕、施展抱负的读书人来说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陆思齐登门拜访过两回,是为了即将开始的科考。去年春闱陆思齐落榜,幸得颓萎了几日后又继续发奋苦读,陆父陆母十分欣慰。毕竟这乡试和会试相比,是大不相同的,除了要求更严苛外其实还大有门道,有许多小窍门是极需要注意的,若是能知道,能省下不少事。容景云是进士出身,对这种事情自然是再有经验不过。
栖梧居。
已入了秋,阳光温温的,嘉月坐在窗户边,望着窗外的景色,视线不知定格在何方。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点,只是这样好的阳光却消不去她身上的寒意。以前她不懂死亡,如今她知,死亡,便是天人永隔,这辈子再见不到摸不着,只能靠着回忆,一点一点描摹着她的样子。
三个采见主子神情有些恍惚,连摆在面前的食物都不敢兴趣了,丫头们担心她心情不好,便与王爷的贴身常随,长吉提了一嘴。
碧桃端了一碗桂圆莲子粥来,道:“小姐,用些点心罢。”嘉月唔了一声。
采萍见她兴致恹恹的样子,提议道:“小姐,园子里的秋海棠开了,浓淡一片好看极了,咱们去瞧瞧,可好?”
用了几口莲子羹后,嘉月摇了摇头:“我去躺一会儿,晚膳的时候再叫我。”
采苓伺候嘉月到床榻上躺着,见主子略没一会便睡着之后,便放下了两层纱帐,轻手轻脚走到外间,又吩咐了芳芷、香蕙两个丫头在内间门口候着。
“妹妹。”
“妹妹。”
嘉月迷迷糊糊间,听得有人在叫她。睁开眼来,看见床边坐着的女子,怔怔道:“叶姐姐?你怎来了?”
“我来瞧瞧你。”叶氏微微笑着,轻抚了抚她的鬓角,“你瘦了些。”
嘉月摸了摸自己脸颊,抬眼却见叶氏安详端庄、神采奕奕的模样,不禁笑问:“姐姐神采焕发,是有什么高兴事儿麽?”
叶氏含着笑,隐约有种温暖的明光,“我要走了。”
走?去哪?
她想问,隐隐的香息传了过来,脑子开始有些昏昏沉沉。
“多谢妹妹挂念,为我儿怀玉劳心……大恩大德,铭记在心……”
迷糊间,她听见叶氏如是说。
她忽得睁开眼,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外头的丫鬟早就候着了,捧着盆桶水帕鱼贯而入,由得丫鬟张罗打扮妥当后,来到膳厅,却见辰王爷正坐在里头。
她疑惑了问:“王爷今日不上早朝?”
“今早告了假。”
嘉月怔了片刻,成亲以来,除新婚三日以外王爷从未告过假。她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一众下人端着早膳上来。
见她一口一口喝的香,辰王爷唇角动了动,取了湿帕拭净手指,淡然问:“今日可要一道去庙里上香?”
上香?
她停下动作,微微有些晃神,沉默许久方道:“好。”
马车驶过大街,辰王掀开帘子,看着马车外来来往往的百姓,街上店铺林立,张罗叫卖,一副繁荣盛世的景象,他看了片刻,忽道:“我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不知京中的市肆城郭变成是何模样了。”
嘉月有些诧异,侧头看他,没有说话。眼中的他眸如墨玉,眉目清泠,像是一整季的雪水都融在了他的眼睛里。
只听他道:“进了宫,亲情就断了大半。母妃还在时,偶尔还会带我回家省亲,后来母妃去世后,便走动的少了。”
嘉月心中一时明白了七八分,权势动人心。富贵权势,锦衣玉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只是几千个日子在前头,那一份富贵家世,亦让淑妃与悬丝傀儡无异。
他放下了帘子,脸上并无丝毫波澜,不过是平平如常的样子,淡然道:“大家都想往那座宫城去,可我就是从里头出来的。那里头的人,个个紧裹着绫罗绸缎,步步都有规矩,处处都是心机,如同一个囚笼,把人囚进去,成了个悬丝傀儡,然后去悲,去喜。我母后在宫里待了一辈子,嫁给谁不由她,过成什么样也不由她,这红墙碧树倒成了她的囚笼。”
他转头迎视着嘉月的双眼,但她不同,有喜怒哀乐形于色的自由,明媚鲜活,活色生香。
嘉月垂下眼睑,叹息一声,“真真是盛名之累!”
古往今来,有多少宠冠后宫的女子不得善终?又有几个被皇帝宠爱的女子能善终?
辰王爷听到这话,那一双眼里,起了一点隐约的波澜。他慢慢沉下目光,半响后开口:“你说的不错,盛名之累……”
国露寺。
香雾朦胧,梵音飘渺。
诵经木鱼声下,她跪在宝相庄严的金身佛像底下,虔诚地闭目烧香。愿九天诸佛庇佑叶氏姐姐来生一生顺遂、喜乐安康。
礼拜完毕,方丈迎了她到了一间洁净淡雅的空厢房里歇息,丫鬟婆子端着漆花食盒流水价的进来,拿出随车带来的瓜果点心,边儿摆着一壶新茶。
茶叶倒是平平无奇,只是这水,是山巅灵泉水。
嘉月端起茶喝了一口,开口道:“不知方丈可否能为我供一盏长明灯。”
“阿弥陀佛,”方丈双手合十,面目慈悲,“不知王妃所求何愿?”
“愿一人来世一生顺遂,喜乐安康。”
方丈打了个佛偈,眸眼通透:“佛度众生。”
“佛有慈悲心。”她望着瓷杯中澄澈的茶水,淡然一笑:“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只是,生而为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