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不替南夙陈情倒还好,老爷子还能顾及着人多,为南夙留几分薄面。
她的眼神懵懂懂,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无知好奇;
小孩子本该最是任性,可她什么都懂,还懂得替南夙陈情,瞬间就使得老爷子百感交集,心里很不是滋味。
然后。
好不容易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的南夙,又一次被踹翻在地。
老爷子居高临下,冷声质问他:“私自变卖尹氏药材的巨额所得,钱都花去哪里了?”
“老夫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南夙缓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再爬起来,刚张口,便咳血不止。浑身剧痛无比,经老爷子结结实实两脚之后,他只觉肋骨又断了几根。
“她是你亲侄女,你打着有侄女要赡养的名义,每月从管家账目里要去多少?口口声声道——
那孩子古怪自卑,要富养才能矫正她的心理扭曲。老夫相信你,凭你再不成事,照顾个十余岁的孩子总该绰绰有余。”
“好你个不孝子,每月讨要去的钱,你可有一分是用在了颜儿身上?”
南夙爬不起来,亦说不出话。
就听南颜已经代为回答了,“有的,太公公。”
只见小姑娘歪着脑袋,冥思苦想,“国舅给颜儿买过纸鸢。”
“当真?”老爷子将信将疑。
这个前一秒明明还在气头上,暗藏杀意权势滔天的南国公,下一秒如同某个长街短衢卖菜的和蔼老头儿似的,半蹲下身子跟小姑娘保持在同一海拔对视。
“千真万确!”
小姑娘煞有介事地点头,“舅舅不单给颜儿买了,还给芷儿姐姐买了呢,姐姐你记得吗?”
“芷儿姐姐!”
小姑娘转身就去扶,被南芷闪躲开来,她垂眸敛下那股子嫌弃劲儿,远黛似的眉掩饰不住的局促。
她柔声应,“是的。”
南芷心想,果真是蠢货,竟还会帮父亲开脱。
既然蠢货今个喜欢照模照样的模仿她……那……
南芷水灵灵地眼珠转了转,心生一计,柔声道:“小孩子最是不会撒谎,父亲对颜儿妹妹好,颜儿自己个心里也清楚,但父亲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难免有照顾不周之处。”
“哦。”老爷子今日对她很是不冷不热。
南芷一面暗怨父亲办事不力拖累了自己,一面想着如何挽回眼下难堪的局境。
她那远黛似的眉微微挑,“还记得父亲那次高兴,给我们姐妹俩带回了好多新鲜玩意呢。”
南芷想蠢蛋喜欢学她,自然会顺着她开的话往下说,谁知她眼里的蠢蛋瞅了瞅她,用以看傻子一般的稀罕目光上下打量她。
然后。
南颜道:“乖乖……芷儿姐姐的记性真是好的令人发指。”
“何出此言?”南芷不解。
南颜于是提醒她,“那年可是阳历闰日。”
言下之意——
四年得一见。
南夙身为舅舅,月月打着侄女挑吃跳穿,侄女心理扭曲、不健全的名义,满共只给亲侄女买过一件小玩意,竟然还要追溯到四年以前!
四年寒暑春夏,期间,铁树搞不好都能熬开花;
四年寒暑春夏,尚在幼年期,最是需要吃饱穿暖为人照料的女孩儿,竟然都没等到亲舅父良心发现的一次照拂。
有挺长一段时间,小女孩胡言乱语,疯疯癫癫,满府满园地找父亲母亲;
南夙以侄女精神错乱搪塞,她那时不知去哪,钻得一头野草,要么几天不说话,要说话便是语无伦次……
加之小小姐天生缺憾,既无灵体也不可修武技,确实有不健全的嫌疑。
为此,老爷子保密召开过一次宗族内议,商讨过解决之法。南夙信誓旦旦包揽下照拂侄女。
不知从哪走漏的消息——
全城皆知国公府南氏一脉,小小姐蠢笨异常。更有甚者直言,因弃女精神错乱,她的父母不愿承担冷言冷语,为推卸包袱才双双失踪的。
如此,视为不详。
宗族族长更是直言不讳:老爷子无需赡养拖油瓶,将其赶出府上,任其自生自灭。
幺孙女微弱,瘦瘦小小,养到六七岁仍是蠢笨,与人交流都还不能,毫无自保能力可言;赶出府上,势必是要成为那些个异兽不够果腹的一顿口粮。
弱肉强食是异界的共识法则,放眼四大宗族,唯强者齐聚才能得到资源。
老爷子于心不忍,力排众力,将幺孙女交与最信任的儿子代为抚养。
他并不奢望能将幺孙女培养成什么强者,只望她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心理扭曲的弊病能有所好转;日后再慢慢为她谋一桩没有门楣芥蒂,但足以成为她蔽身之所的夫家;如果找不到,留在国公府安稳度日,又能何如?
“阳历闰日……”
老爷子沉默。沉默间不怒自威。
南芷轻咬银牙,几乎要直呼上当。
明是个暖天,南芷气得又冷又抖。这个蠢蛋……竟然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她只好硬着头皮,娇声喝止,“颜儿切莫胡说……你是如何清清楚楚记得四年之前的事儿。父亲待人向来出手阔绰,我们一家自问……”
她想教育她别信口开河的!
南芷说得口干舌燥,南颜都没有搭理她,她蓦然回首——
但见小姑娘手中拿着不知从哪翻找到的账本残页,残页泛着油脂很是暗黄。
南芷正欲呵斥她不要满地乱捡脏东西,小南颜便将账本残页举起,盖住了自己那张被指甲印戳得深深浅浅的小脸。
逐个辨认着字迹,小姑娘温声开始读账目:
“减醉香阁青青姑娘炼金币三百两。”
“减梦死楼头牌珞黛姑娘炼金币七百余两,珊瑚手串十对。”
“减花间巷巷尾寡妇戴氏碎银五十两,螺子黛翡翠胭脂各十对。”
“减老地方鸨妈炼金币两千余两,因拖延太久,利息三百两,共计两千三百余两。”
“……”
南芷听着,面带笑意。任由小姑娘装疯卖傻,见怪不怪的模样。
仿佛他们一家已经受够,也已经很习惯惯着这样蠢笨且心里扭曲的侄女。
某一瞬。
南芷那张俏生生的面容却因愤怒而变得扭曲。
因为,余光里,她从父亲的华服袖口里掉落在地的账本看到了第二张残页!
“这个‘减’是什么意思呀。”
小姑娘顿了顿,恍然大悟,“是‘欠’的意思吗?”
“醉香阁,梦死楼,花间巷……”
南芷听着,面目因用力而变得扭曲,分不清是个什么表情。
“这些颜儿知道,应该都是地名!赏花赏月的地名。”
南颜继续道,“那这个‘老地方’——是哪里!”
小南颜很会察言观色,见老爷子脸色变得很难看,忙将账目残页丢回了南夙脸上。
然后。
她奶声奶气地哄老爷子:“太爷爷,舅父果然如芷儿姐姐所言,待人向来阔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