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宇什么时候出去的，张金泉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这个让他感到害怕的学生说的最后一番话。

他说：“张老师，我还是那句话，其实我们俩无仇无怨。今天我的反抗让你觉得不爽，只是因为我是学生你是老师，一点无聊的自尊感在作祟而已。抛掉这点无聊的自尊，我们俩就是陌生人，你不找我麻烦，我也根本不会跟你作对。话说回来，你自己心里明白，你所谓的学校声誉受损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你与其拿我开刀，还不如调查一下，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学生们炮火全开，害得学校陷入这种恶名之中！”

留下这番话，陈宇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金泉觉得非常愤怒，也觉得无比憋屈。

这还是他进入学校工作二十多年来，头一次被一个学生弄得这么下不来台，可是等他冷静下来发现，陈宇说的非常在理。

抛开两人的身份差异，他根本没有资格对陈宇作出任何指责，也明白自己所谓的“罪责”，不过是对上次许超的事件怀恨在心，这次借机报复而已。

现在，陈宇以一种超脱学生身份的心理和态度跟他对话，愤怒之余也让他快速冷静下来，心里盘算和他继续斗下去的成本和风险。

他很快得出结论，为了出一口气而得罪这么个思想通透胆大包天的学生，拿自己的职业晋升作赌注，根本不值得。

虽然他很憋屈，可就眼下而言，当陈宇这个人完全不存在，的确是他最好的选择。

张金泉坐在办公室里宽大的老板椅上，重重地舒出一口气。

这种感觉真的是太奇怪了，又憋屈不甘，又如释重负。

虽然他已经决定放过陈宇，可学校却并不打算对这件事就此罢休。

当天下午，副校长之一的王伟就找到张金泉，要他严肃调查现在闹得很凶的学生恶意攻击学校事件。

张金泉这时已经有了主意。

他认真思考了陈宇的话，自己上网打开那个帖子，把回帖大概看了一遍，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对于陈宇和秦家明打赌一事，他多少了解一些，自然也就知道陈宇发这篇帖子是愿赌服输。

而之所以这个帖子引起这么大的反响，以至于走向了攻击学校、攻击老师、攻击校领导的局面，帖子里都清清楚楚地写着。

是因为同学们用沉默对陈宇表示支持，秦家明看帖子无人回复怀恨在心，找水军发恶评帖，惹怒了广大同学，才有了后面的一系列事。

从学校的角度来看，贴吧账号由校友所建，他们没有任何管理权限，而学生在里面发帖也与他们无关。

所以要想解决这件事，只有两个渠道，要么，要求发帖人删除帖子一了百了，要么，就是揪出挑拨惹事之人出来平息众怒，维护学校声誉。

要是在今天上午和陈宇的对峙之前，张金泉肯定选择前者，可是现在……他只剩下一条路！

秦家明！

当天晚自习，秦家明被叫到了教导处。

作为创新班的尖子生，秦家明自到学校以来，从来不知道教导处这种部门在什么地方，因为跟他搭不上边。

如今受到传召，他自然诧异，但很快也明白是为了什么。

“老师，您找我！”秦家明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秦家明是吧，坐！”

“老师，我站着吧！”

秦家明的态度，让上午被怼得体无完肤的张金泉找回了一点自尊，心里舒服了一点。

想起自己要为难这个好学生，张金泉心里还真有点不忍心，可是转念一想，这世上终究是君子好惹，小人难缠。

现在对他来说，带着尖子生光环的秦家明显然是君子，而和他撕破脸皮、寸步不让的陈宇，则明显是小人。

“叫你来呢，是为了你和陈宇打赌的事。本来呢，这件事不算违反校规，教导处不该过问，但现在因为陈宇输了在贴吧发帖一事，引发了很大的舆论争议。经过学校调查，怀疑是你找人进行恶评，所以才引发了骂战。这件事如果属实，你要负主要责任！”张金泉开门见山。

上午和陈宇那一场对话，已经让他身心俱疲，实在没力气拐弯抹角了。

秦家明怔住了。

他虽然知道是为了帖子的事，但还以为叫他来只是问问情况，谁知道这位张主任一上来就给他定了罪，让他怎么不惊愕骇然。

“你不用觉得害怕，老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年轻人嘛，冲动行事很正常，你作为创新班的尖子生，被一个对比班的学生挑衅，心里憋着火，老师能理解。但不管怎么说，你找人在帖子上进行恶评，这个行为还是要不得的。所以老师的意思是，你在贴吧里发个道歉的帖子，表明这次的事是你一时糊涂，把舆论平息下去，这事也就过去了。你放心，学校不会追究你的责任，你……”

“老师！”

秦家明已经听得满脸怒红，两只手死死地攥成拳，咬着牙关打断了张金泉的一番“良苦用心”。

“老师，我没做过！”秦家明继续说。

“什么？”张金泉今天被人怼出后遗症来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没做过，那帖子上的恶评，不是我找人发的！”

张金泉有点无奈。

“秦家明，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不用……”

“老师，我说了我没做过。当初打赌，本来就不是我挑起来的，我跟陈宇没什么过节，根本没必要这么针对他。既然打赌赢了，陈宇也履行承诺发了帖子，这件事对我来说就算过去了。我根本没必要找人骂他！”

一时之间，张金泉觉得非常烦躁。

今天是怎么回事，两个学生，都这么不给他面子，当他这个教导处主任是摆设吗？

张金泉气得在办公室里走动起来，一边走一边盯着秦家明，看他一脸愤恨站在那里，倒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一样。

其实，他的说辞完全站不住脚。

如果他和陈宇没有过节，在陈宇发这个帖子之前，他完全没有必要先发一个帖子讽刺陈宇愿赌不服输！

所以，张金泉百分之百确定，此事就是秦家明所为，原因就如回帖的学生所说，是气他一个输家却遭到所有学生支持，而自己作为赢家却备受讽刺侮辱。

可即便知道真相，眼下面对死不承认的秦家明，张金泉仍觉得烦恼不已。

这种事情，只有猜测而没有证据，除非当事人承认，否则很难给他定罪。

张主任不禁感叹，互联网时代的到来，真的给他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他想了又想，没辙，只好走到最后一步了。

“秦家明，其实老师知道你！你作为创新班的尖子生，这么多次考试都保持在理科班前50名，这个成绩，已经算一只脚踏进了全国前二十的名牌大学。作为学校老师，我希望你前程似锦，如果这事没有惊动校领导，我根本不会打扰你学习，可现在学校给我压力必须解决这件事，所以我也只能找你。”

张金泉说到此，脸上都是挂着和蔼的微笑，这时却猛地神色一变，十分阴狠道：“别的话我也不想多说，谁是谁非，我们心里都清楚，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现在就一个要求，你发帖道歉，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你要是拒绝，我就只能把我掌握的情况上报校委会，同时再把你在外面的开房证明摆出来，到时候，等待你的可就不是发帖道歉这么简单了！”

秦家明只觉得脑子里“轰隆”一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张金泉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稳了。

“你是在想，你谈恋爱开房的事，我怎么会知道是吧？”张金泉笑得老谋深算，继续说，“其实，你们这些学生都小瞧了教导处的能力，真以为这种严重违反校规的行为能瞒过所有人吗？其实早在去年，教导处就掌握了这件事，只是考虑到你成绩优秀，怕一处罚反而毁了你，所以才当作不知道！学校的良苦用心，你能明白吗？”

秦家明只觉得震惊、愤怒和屈辱，没感受到所谓的良苦用心。

此时此刻，他很快分析清楚眼前形势，然后，硬逼着自己点了点头。

这件事是他的死穴，他除了服软，没有别的选择。

张金泉看到目的达成，彻底开怀了，又安抚了他几句，就让他回去，并给了他一天时间考虑，希望在周一家长会召开之前看到他的帖子。

秦家明面如死灰地离开教导处，刚出办公室的门，就碰到了找来的班主任韩金武。

韩金武是16班化学老师，也是学校的老牌教师，资历和张金泉不相上下。看见他来，张金泉明显愣了一下，笑脸很快堆了上来。

“张老师，我班上的秦家明犯了什么事，让你这么兴师动众地把他叫来问话？”韩金武护犊子是出了名的，现在脸色很不好看。

“韩老师，这话怎么说的，只是有个事情找秦同学问问情况而已。现在事情问完了，正要把他给你送回去呢，这么优秀的学生，我可不舍得为难他。不信你问他！”张金泉笑得老谋深算。

韩金武一脸不信，如果只是问话的话，不可能绕过他这个班主任直接到教室里喊人。

他把视线投向秦家明，看他脸色难看，却最终点了点头。

韩金武的疑心这才打消，带着秦家明回去了。

张金泉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作为教导处主任，职位要比韩金武高。

可在学校里，向来不以职位高低论天下，有教职的老师就是要比没教职的高一头，更何况韩金武还是毕业创新班的班主任，能混到这个级别，人脉、实力缺一不可，他张金泉怎敢轻易得罪。

好在，他捏着秦家明的小辫子，谅这学生也不敢反咬他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