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十五年三月，九公主赐婚许如。

整个上京的世家，无不哗然。陛下最宠爱的九公主在合欢宫宴上当众求婚。于许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是无上的荣耀。但是对于其他世家，许家的风光无限着实让人眼红。

不过，许家也并非所有人都情愿这桩婚事。

比如许如。

合欢节后的第二天，我奉旨随陈公公到许家宣旨。临行前，九公主悄悄找到我，塞给我一串珠子：“昭和，陈兆宣旨的时候，你替我留意一下，子若对这赐婚有何反应......你......再把这琉璃同心珠给他.....”说完便一下就跑开了。像个偷偷跑出来的孩子。

我望着远去的九公主，手里紧紧的握着那珠串。那是我不曾见过的九公主，眼里亮着星星，一心一意欢欢喜喜的等待着婚期，等待着心里的那位良人。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拿起手中的珠串，阳光下，红色的珠子晶莹通透，成色是上好的。

同心珠......九公主去鸿若寺求的么……一连跪上三天......

珠子在阳光下折射出好看的光彩，就好像九公主的眼睛，不染一丝尘埃。

恍恍惚惚，我又看到很久很久以前。七岁那年，我随江家的小少爷江凛一同入宫赴宴，恰逢九公主在御园中放纸鸢。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阳光一般的九公主。

九公主身穿一袭湖蓝色的衣服，手里紧紧攥着一只绘着百蝶闹春的纸鸢。九公主大抵是第一次放纸鸢，一刻也不离得盯着那纸鸢，眼里亮晶晶的。但九公主攥得太紧了，手里的线终于断了。九公主赶忙跳起来想伸手去抓。无论怎样扑腾，在指尖触及线的一霎那，又会在指尖溜走。

从那以后，九公主再不曾放过纸鸢。

但我知道，她还在拼命的想抓住那断了的线。哪怕不是为了那纸鸢。

这么些年，九公主的眼眸里的澄澈一直都没有变，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幸福，希望守住这一份在这深宫里难得的纯洁美好。哪怕需要一点点的代价。

所以我向陛下请命，代表九公主将旨意传到许家。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许家的二公子，那个人人都道是一表人材的许二公子。

我们到的时候，许老将军大抵是听到了风声，早早出来迎接。不过二公子似乎是刚刚回府，还穿着校场的劲装。一袭紧身黑衣，袖口用暗纹的花布紧裹，一看便知是个金贵的公子。

我细细的看了看许公子，剑眉星目，长身玉立，虽不至于貌比潘安，但是也足够称得上是仪表堂堂。

陈公公素来与悛如鄙人的许老将军不睦，此时也不想多言，只是举起明黄的圣旨，淡淡地道：“接旨吧。”

许府上下慌忙跪下，我看了看许老将军，平日里总板着的一张脸今日倒是喜气洋洋的样子，想来早听到了风声。而许二却是一脸迷惑，像是还不知道的样子，不过也只能耐着性子，迷迷糊糊听着自己被一顿夸。

末了，陈公公终于道：“特将九公主赐婚骁骑将许如，愿二人同心同德，不负朕望，兹定于下月初二成婚。告于中外，咸使闻之，普天同庆。另，加封一品上将军许平为辅国公，择日受封。钦此——”

陈公公念完，换上一副笑脸，将圣旨往许二面前一递：“驸马爷，接旨吧。”

许二腾的一下站起来，又慌忙跪下，“我......微臣自知才疏学浅，配不上九公主，还望......”

“胡闹！你当然配不上九公主！这是九公主抬爱，”说完许老将军又朝宫门方向拜了一拜“犬子不懂规矩，还望陈公公万万不要向圣上提及。这些日子，老臣定当好好管教他，不负圣上所托。”说着许老将军又拜了一拜，才回头对一脸生无可恋的许如道：“还不快去接旨！”

许如朦朦胧胧还想要说什么，许老将军一把将他摁下，亲自去接了旨。

陈公公到底不愿多言，假意客套两句便拂袖而去。

我跟在后面，余光瞥见许如一下瘫倒在地上，双目无神，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心里一紧，停下脚步，回头对他说道：“萧萧如松下风，轩轩似朝霞举。二公子也称得这上一句，不必过于自谦。”说完一揖而去。

许将军到底是着人追出来给陈公公塞了几个金稞子，赔了不是。

我摇摇头，猛地想起怀里的同心珠。心里一阵莫名的悲哀。我拿出那串红色的珠子，阳光下，珠子透亮澄澈，就好像九公主的眸子，不染一分尘埃。

我转身再回许府，远远的却只听到书房的方向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我的功夫还不赖，支开领路的小厮，我三两步飞身跃上屋顶，掀开一片瓦，往下看去。我心里还有一点渴望，只希望他不要叫我失望。

许子若跪在地上，低着头看不分明脸上的神色。许老将军手里拿着鞭子，背对着许子若，也看不清神色。

许子若突然抬头，我看见他猩红的眼，似乎是困兽般低吼：“父亲！”

许老将军转过身来，暮光里是七分坚毅三分疼惜：“这是圣上的赐婚！你没有选择的机会。”

许子若似乎在恳求：“父亲便说我已有婚约在身，父亲不是说过的吗，柳丞相家的三小姐，不是年初的时候说要定下的吗？父亲！”

许老将军依然铁青着一张脸：“不可能了。”

许子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跪在那里，同命运做无谓的抗争。

许老将军叹了口气：“为父明白，但像我们这样的家世，终究是要尚主的。九公主是圣上唯一的嫡亲公主，又最得宠爱......你去了，必不会亏待于你......你就当为了最后再为了这个家担一份责任吧，就当为了我、为了你哥哥。”

许子若原本低着头，一听这句话，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泪眼婆娑：“哈哈哈哈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永远要为了哥哥牺牲！为什么他可以去边疆，他可以封侯，而我却连为官的权利都没有了！为什么？！哈哈哈哈哈哈......”

我看的正入神，手却不小心碰到了刚刚拿开的那片瓦，那御赐的琉璃叠翠瓦一下坠落，砰的一声摔成两半。我正屏气凝神盘算着这得赔多少钱，忽然许老将军的鞭子甩了上来，“什么人？”

一时间我身下的瓦片都被打得粉碎，我心里知道躲不过，躲了两下鞭子，便跳入房内。

许将军看清是我，连忙收了鞭子：“原来是大人。”

我头一次做梁上君子，心里也不好意思，朝许老将军拱拱手，便对许子若说道：“属下刚才忘了一件事。九公主嘱咐我一定要将这个亲手交到您的手中。”我从怀中取出那串同心珠，珠子透亮细腻，就像是九公主的眸子，那里充满了期待。

许如一看那东西，就像被冒犯了忌讳，嫌恶的说道：“微臣听闻这同心珠是鸿若寺住持亲自制作，十分难得，须得去虔诚求上三天三夜，才会送给有缘有情之人。这份厚爱，许某实在是无福消受。请大人将它带回给九公主吧，但也请九公主放心，既然接了这份圣旨，许某也绝不会悔婚。”许如又朝我一揖，毫无表情，就像被人抽走了所有感情。

我心中泛起无限的酸楚，把珠子一下塞到许如手里，可他却并不伸手接。

推搡之中，那珠串落到地上，一下子红色的珠子滚落满地，满地琳琅。

宫中的所有人都把九公主视若珍宝，但感情之中，却没有尊卑可言。

我彻底寒了心，九公主所日日挂念的人，竟是这样的薄情寡义。

我亦不愿多言，朝许老将军拜了一拜，便离开了。听闻许如后来在院中被罚跪上了整整一天一夜，但我知道，越是如此，他心里的反感就会愈深。

一回到宫中，九公主便悄悄找了我。我看着她的眸子，一时间也不忍告诉她真相。但我也不忍她仍抱着那份幻想，在一片虚妄之中，郁郁此生。我就像丢了魂魄，半天终于挤出一个笑来，“天子赐婚，许家上下自然都是欢天喜地的。不过到底是陈公公去宣旨，我也不好同许二公子多说什么，只把那珠串交给了他，想必他一定能明白公主的心意。”我说这话的时候十分的不自然，内心中仿若有刀绞，不过九公主是看我沉默寡言惯的，却并不十分放在心上，欢天喜地地去准备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