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园里这么一闹，合宫之中都晓得少君对九公主宠爱非常。我也名正言顺的跟了许少君。这本是皆大欢喜的结果，我却仍是恹恹的。

梓衣来劝过我两次，却都是无功而返。

那日之后，我便一直躲着九公主。反正许少君同九公主见面的机会本就不多。而若是真的想避开一个人，好像也不算什么难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躲着九公主，但我心里其实很早就清楚的知道，我同她见面越少越好。

至于许少君，我不晓得那日他动怒，究竟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日子仿佛还是这样在过着，波澜不惊。

永远这样似乎也算好。九公主仍是抱着所有的爱与希望。他或许正一点一点被感化吧。我相信着。

而自从那些丫鬟们被罚到慎行司每个都丢了半条命以后，便很少有人再到后园偷懒。

许少君大部分的时候都不喜欢我跟着，我倒是变得更加清闲了些。这日，一个人沿着园中的挽兰湖走着。春日微风轻轻吹来，吹的我心神荡漾。这挽兰湖原来叫流岚湖，原取的是湖面波光粼粼日日似流岚环绕之意。后来，九公主把此处改叫了挽兰湖。

那还是九公主十岁的光景。那时，九公主自己学着种的兰花枯死了，九公主伤心不已，便把此处改叫了挽兰湖，以示纪念。后来，九公主在这湖边时常会叹惋，明明一直精心侍弄，千金供养着，那兰花如何会枯死。

迎着微风，我忽然在想，有些花原就不应该在内殿里那样供着的。即便是名贵娇柔的兰花，依旧有君子之骨不屈，原不该被那样困着的。

我正想的出神，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了一个清冷的声音：“昭和。”

我转过身，朝他见了礼：“殿下。”

今日他却伸手扶住我，道：“一起走走吧。”

我看了看他身后，他并没有带任何人。我心中疑惑，我很少同他独处，今日......

不及我再多想什么，他抬步往前走去。我跟在他后面，我看见他负手的背影。他负着手，很稳当的走着。他很高，加之因为常年在京中的缘故，皮肤并不似许老将军那样黝黑，如今穿着宫里的常服，更有一种细腻温润之感。但那却不是纤弱无力的，他的脊背很直，他的步伐很稳当，虽然竭力压制，我还是能觉察到他眉宇之间的那一点傲气。但那份傲气若隐若现，我不知道还能留存多久。这深宫里，是个磨人的地方。

入宫以后，我不再见过他穿劲装，不再见过他如我第一次到许府时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模样。他的眸子渐渐变得深起来。我难以确定，对他来说这是不是一件好事。他真的变了。

这内宫，是个磨人的地方，一点一点消磨掉人的生气。我忽然很羡慕梓衣。她母亲原是侍奉先皇后的嬷嬷，她幼时跟九公主一同长大，未染半分尘埃。她们一样，心思很浅很浅。从前我总觉得梓衣太过简单率直，如今忽然明白，这深宫里，这样的温暖有多么难得。

微风拂面，我们就这样无言的走着。

终于，他开口问我：“昭和，你......为什么跟着九公主？我听说，原来你是可以考个武将的。”

我心里微微一颤，仍旧很平静的答道：“回殿下，九公主待臣下有恩。”

他忽然回过头来，直直的看着我：“仅仅是这个理由，你就要困住自己一辈子吗？”

我依旧平静的答着：“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昭和离开江家以后，生死都是九公主的人。”想了一下，我又补上一句：“如今，生死都是殿下的人。”

他看看我，忽然说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江世安如何了？”

我的心猛然收缩，却只说道：“不想。”

他自顾自继续说道：“当年江世安凌辱了你母亲，却在你母亲垂危之际，连一碗药都不肯给。你和江凛同为江世安之子，你却只能做江凛的侍童，受尽刁难。你难道不怨吗？”

我咬了咬嘴唇：“九公主说过，入了这宫门，前尘往事都要尽忘了。臣下不问过往，只求如今的安稳日子。”

他轻轻笑了笑：“江世安如今要回京来了。”

我猛地一下抬起头。

他继续说：“江府如今是越来越壮阔了。江世安从燕南视察归来，想必很热闹吧。不知道，他能不能赶上这宫里的春和宴......”

我不说话。

他继续说道：“这内宫里的人，是无法见朝臣的。真是可惜，否则你道可以同他见一见，问问这些年他的......境况。”

我再无法压制心里的情感冲动。往事一幕幕回到心头。

我想起娘死的时候那种绝望。明明只要有人肯帮上一把，娘就不会死的。可偌大一个江府，没有人肯多看我们一眼。

我想起江凛，他是江家唯一的公子。

我想起江世安。那个，或许应当叫做起父亲的人。

所有被迫淡忘的过往种种，一瞬皆浮上心头。九公主总叫我放下。可如何放得下呢。这么些年，我只是把这些放在了心底，却不曾真正的忘记。

我强压住心里的波动，颤声问道：“殿下如何知道这些？”

他换了一种眼神看我，好似是同情，但又带着三分劝慰和不甘：“江家和许家本就是世交。况且这宫里，闲话传的很快。”他似乎是想了一想，终于忍不住又补充道：“你知道他们怎么看你吗？”

怎么看我......

我心里明白，我是一个无比尴尬的存在。陛下封我为抚苑将，名义上是任命我护卫九公主的安全。实际上九公主自幼便有影卫跟随保护，这抚苑将一职，不过是个虚衔罢了。但内帷之中，如何能有一个男人随意出入。除了那些闲言碎语，我明白，大多数人依旧看不起我。虽然他们叫我一句“大人”，但大概在他们眼中，我与小黄门没什么不同。

他不咸不淡地继续说着：“那日之后，许家和江家也断交了。”

那日......听闻许家的小公子和江凛打了一架......江凛被打得鼻青脸肿，十分惨淡。江凛自幼没受过这般苦楚，又哭又闹，许江两家为此也生了嫌隙，自此以后便渐渐疏远了。未曾想过，当年许家的小公子，竟是面前的这位。

我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一阵阵的热血翻腾。我想起初见时九公主那抹湖蓝色的倩影，我想起九公主站在我身前蹙着眉斥责江凛的样子，我想起那日九公主对我伸出手，告诉我从今以后便不会有人再敢对我无礼，她对我温暖一笑，那是我见过最亮的眼眸，最美的笑容，那是我贪恋的温暖。

今日以前，我一直未曾想过，江世安如今过得如何了。这么多年，或许我只是溺于这种温暖，无知无觉，就像一个笑话。

殿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我不必你跟着我，如今你应当做自己想做、要做的事。”

眼眶早已红了，我复又跪下，郑重一拜：“昭和愿意跟随殿下，成为殿下的臂膀。”

殿下轻轻扶起我，神色不变：“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