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算是喜欢热闹的,太子妃也是个率真的性子。她怕我无聊,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话。我自小很少出宫去,听她讲那些奇闻异事,觉得十分新鲜,心里更生出些喜爱。我们两个聊的尽兴,时不时偷偷掩嘴偷笑,好不热闹。连台上的舞姬表演完毕都不曾发觉,还在那里拉扯着说话。
吴贵妃见我们失态,悄悄地拉了拉太子妃的袖子。她一下明白过来,一时间有点羞赧,更多的是添上了一点惆怅。我忽然想起,东宫里并没有其他的嫔妃。往日里就她一个人吧。太子哥哥素来温和稳重,调教得下人们也都是规规矩矩。平日里,太子妃怕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刚刚提及宫外往事,那样神采奕奕。如今心知失态,只是黯然伤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又看看吴贵妃。在那个位子的人,大多都成了那样,风度翩翩仪态万千,大多是自幼便受教导了。她们总是端着,端庄温雅,却又让人觉得疏离。太子妃这性子,在宫里怕是要吃亏的。但我忽然明白长乐姑姑对她的喜爱。在这深宫之中,一点真心,实在难得。
我见太子妃一副恹恹的样子,拍拍她的手。她又对我笑笑。
我发现她有点累了。这样的宴席,太叫人疲惫,尤其是那个位子上的人。
我左右看看。今日因为请了内外命妇,所以水榭里人真是不少。此时六姐正拉着三哥新娶的三嫂嫂不知说些什么,七姐因为身体不好今日并未赴宴,而几位妹妹年纪小,所以今日也都不在。几位皇兄中,只有三哥娶了皇妃,皇长子是幼年夭折,未及弱冠,不曾娶亲,四哥的婚事一直悬置着,而五哥风流成性、不曾安定下来。宗室里人本就少,我幼时便不同一般的公主,所以又与那些命妇很少见面。如此细算来,这么多人,我认识的却不多,能说说话的更是少之又少。我越发觉得索然无味。
我和太子妃两个人面对着苦着脸。吴贵妃看到,轻轻一笑:“好了,你们两个。”
又过了会,我拉起太子妃的手问道:“阿厌怎么样了?”前些日子一直忙着我大婚的事,一直没能去探望他们母子两个,此时忽然想起,颇觉得有些歉疚。
阿厌这个名字,是太子妃自己取的。很难说,这里面到底包含着什么。太子妃素来身体很好,但生产完以后还是颇为虚弱。那时候她一定很希望有人可以陪她吧。可是没有,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到暖阁,不曾陪着她。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阿厌是太子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嫡子,所以宫里自然是十分重视的。父皇亲自给了他名,而字,日后会由太傅选取。所以即便是生身父母,也只是能替他取个拿来唤的小名罢了。很多事身不由己吧,在那个位子。后来等太子妃从暖阁中出来,回了殿中,正看到太子哥哥抱着阿厌在逗弄着,头也不抬:“你辛苦了。孩子的小名由你来取吧。等会礼部就要送来,你挑一个......”太子妃打断他:“不必。我想好了,就叫阿厌。”阿厌,阿厌,厌弃的那个厌,厌倦的那个厌。
提起阿厌,太子妃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带着为人母独有的温柔:“他很好,这两日也不怎么哭闹,乖的很。”
我轻笑:“过两日我到东宫看看你们两个。往后我日日来。”
太子妃终于笑起来:“九公主不管将乐宫了么,怎么日日来?”
我扁扁嘴:“反正我午后没什么事,一个人在宫里闷着也甚是无趣,不如找嫂嫂多说说话,多看看阿厌。嫂嫂要是不嫌弃的话,我还想当阿厌的干娘呢。”
太子妃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有些促狭地道:“阿厌我可舍不得给你。你这么喜欢当娘的话,不如自己生一个。让将乐宫里也热闹些,省的你总想着往东宫里跑。”
我飞红了脸。太子妃终于又笑起来,笑得头上的珠玉都颤起来。我喜欢那样的笑。只有她是那样笑的。宫里的女人大多掩面而笑,只有她无遮无拦,那样绚烂。
春和宴在一片欢笑热闹中散了。
离了水榭到将乐宫还有一段,我拉着梓衣,打算自己走回去。远远的望见骊笙殿内还有丝竹之声传来,想是还没有结束。
回到将乐宫里,疲惫感一下涌上来。
梓衣帮着我卸去头上饰物,一边还嘟囔着:“九公主,您真的不打算等少君吗?”
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颇为懊恼的说道:“今日早上他都没等我,凭什么现在我要等他?再说了,梓衣,我是真的困的受不住了。”
梓衣闻言也不再说什么,安安静静地替我弄着头发。月凉如水,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
忽然有个小宫女着急忙慌的过来报信。我认得她,她叫秋水,是太子哥哥的人。她很平静地向我禀报:骊笙殿内的宴会上,柳丞相家的三女儿献舞一曲,引得龙颜大悦,父皇当即就将那姑娘封为了徳妃。
我听了只是懒懒地道:“嗯……四妃可是要受宝册的......如今这样,不合礼制吧?”
那小丫鬟不说话,过了许久才道:“陛下执意如此......”然后又压低了声音:“况且以那柳丞相地身份,无人敢谏言的。”
我想了想,继续懒懒地答道:“太子哥哥的意思呢?”
秋水是太子身边的人,素来与我也算亲善,悄悄对我说道:“太子殿下只是让奴婢来知会九公主。但奴婢听御前的人说,陛下今晚就要召幸那柳德妃。往日后宫空虚,如今新添了这么位贵人,九公主当早做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我心里暗自想着。父皇于这种事本就无甚兴趣,在潜邸中时也只有母后一个人。登基为帝后虽纳了新人,但却从不沉溺。母后故去后,后宫更加空虚。再添位柳德妃,也是情理之中的。况且以柳家的家世,本就一定会有女儿入宫的。所以我只是随意点点头。
秋水看出我的心不在焉,颇有些着急:“恕奴婢多嘴,原先宫里的人脾性咱们都是清楚的。可柳德妃初来乍到,又如此得陛下宠爱。这可是不曾有过的啊……”
我挥挥手:“好啦,秋水。即便她真的有所图谋,咱们现在也只能静观其变。”想了想,我又揶揄道:“柳德妃如此得宠,若她往后诞下麟儿……秋水啊,你还是应该多替你的太子殿下担心一下。”
秋水又急又气:“九公主!您莫拿奴婢寻开心!”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她又对我缓缓施了一礼:“九公主,此事还望您能放在心上。”
我点点头。梓衣把她送了出去。我刚想躺下,却见许子若推门进来了。我被他吓了一跳,往日他从来不会到暖阁这里的。
我赶紧下床。许子若就这么一动不动一直看着我。
我走近他,忽然闻到了一点酒味。原来是喝醉了!我恍然大悟,伸手去扶他,想把他拉回到主殿里歇息。他忽然用手抓住了我要去扶他的手,另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
我被他搞得莫名其妙,只好就这么看着他。他的眼睛此刻很亮,也不像是不清醒的样子。
我忽然想起,他的酒量是很好的。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因为喝酒。
那是春日的午后,我闲着便想到御苑里玩耍,正经过四哥的澜华殿。我虽与四哥不是一母所出,但平日甚为相投。四哥是个随和洒脱的性子,好些风雅之物,年前曾在澜华殿附近的花树下埋了两坛碎尘烟。我想到这,玩心大起,便拉着梓衣去花树下挖了一坛子酒,预备悄悄拿到御苑里去喝。我抱着那坛酒小心翼翼地埋头走着,不料却迎面撞上一个人。我颇为懊恼的抬起头,不会这就被四哥发现了吧?太没意思了!
抬起头,却是一张陌生的脸。他生的真好看啊,比我的哥哥们都要好看。他穿着墨蓝色的双鱼纹长袍,用錾金发冠梳着一个高马尾,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的眼睛真好看啊,仿佛有千万星光,而这万千星光之中,只裹着一个我。仿佛有魔力一般,他只教人看一眼,便移不开眼。他虽穿着宽大的衣服,却依旧身姿笔挺,眉宇间写着桀然和英气。我飞红了脸,正想低头避过他,他忽然朝我粲然一笑,好似拨云见日,彩彻区明。
我愣了好久,终于想起来问他:“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澜华殿里?”
他俯身下来与我平视:“自然是四皇子的客人。”
我了然:“噢,我知道了。想来你就是那许家的二公子吧?听闻你与我.......们四......皇子颇为投缘,情如手足。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只是二公子可否让奴婢先过去?四皇子殿下如今还等着这坛碎尘烟呢。”
他依旧那样看着我,看得我心神荡漾:“那你是这澜华宫内的小丫鬟?”
我点点头。他直起身子大笑:“你这丫头倒也是有趣。四殿下在后面等着呢,你却往外面跑。刚好我也要去寻四殿下,不如我带你去?”说这便不由分说迈开步子。
我没有办法,只好跟着他。
四哥坐在后园的石桌边正品着茶,忽然却见我抱着一大坛酒跟着许二公子到后园,脸上闪过一丝惊诧。
我慌忙上前一步把那碎尘烟往桌上一放:“四殿下,您要的酒,奴婢取来了。”
四哥一下就明白了,悄悄瞪了我一眼便恢复如常神色:“好了,那你下去吧。”然后一只手悄悄撤走了摆在对面给许子若准备的茶杯。我心下汗颜,明明是相邀来品茶的,我却抱来了一坛酒!不过解释这事也同我无关了,我只想赶快离开。
许子若突然叫我:“九公主!”
我脚步一滞。
他继而笑道:“如此大费周章取了这碎尘烟,不一道来尝一尝吗?”
我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忽然察觉不对,话却早已经说出了口。
他笑笑不说话。他笑起来真好看啊,我一时看得要痴了。
忽然身侧一道黑影窜出来拦在了我和他之间。是昭和。方才只我偷酒时支了梓衣先去找昭和一道来喝酒,想是我长久未至,昭和等急了,便寻到此处来。
昭和却也并未向四哥见礼,只看着许子若冷冷地道:“九公主尚未出阁,不便对外人抛头露面的。这酒还是留给您与四殿下共饮吧,这位公子见谅。”说罢他朝许子若抱了抱拳。
我可怜巴巴地望着四哥。他知道我的心思,也不满昭和的失礼,于是便说:“许二是常到宫里来的,见见阿九又何妨?”
昭和还是纹丝未动,站在那里。
我伸手拉拉他的袖子。
他一下明白了,朝四哥长揖一下,便抬步走了。他不看我,亦是一言不发。
那个午后,我同他和四哥一道饮酒谈天。那仿佛是我们之间拥有过的最快乐的时光了。
那一次,他不记得了吧?
我正胡思乱想,他突然用原来制住我的那只手轻轻揽住了我的腰,另一只手继续抬起我的下巴。他忽然用很轻、很温柔的声音对我道:“惊鸿一见碎尘烟。可我觉得那是在说你。”
我的脸飞红。我知道,这是陛下今天在宴席上说的话。他对柳三小姐一见倾心,称赞她的舞姿“惊鸿一见碎尘烟”,让人一见忘却尘缘,如痴如醉。子若现在这么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万点星光,我一时看得痴了。不知为什么,有一股无名的力量在驱使着我,我想看的更清楚,便一点一点靠近过去。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我可以听见他均匀的呼吸,直到我充满了他整个眼睛。我们靠的那样近。出乎意料,他没有躲。
烛火旖旎,夜很静很静了。我突然有种冲动。反正他明天也不会记得了吧。
我用手钩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飞快落下一吻。就是霎那间的一次触碰。我一下羞得就要跳开去。可他紧紧搂住我的腰,不让我逃脱。我看到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俯下身来回应我。他的手在我腰间的发丝里游走。那一刻,仿佛是世界的终点,只有我们,紧紧交缠。
等到最后,他轻轻松开我。我的嘴唇上有一点点血渗出。我连忙抿抿唇。我羞得不知所措。我不过刚刚及笄。
他轻轻一笑,用力抱住我。他在我耳边轻轻呢喃:“九公主......”
我有些不高兴:“不要再叫我九公主了。你再这样叫,显得......太生分了。”
他忽然放开我。我一滞。
我有些不自在:“你就叫我名字好了。这么多年没人叫,这名字我都快忘了。”
他忽然变得很生分,语气平静地道:“宫主的名讳,在下是不敢直称的。”
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妥,补充道:“不过......我可以和你哥哥们一样叫你。”
我有点泄气,小声嘟囔:“父皇和哥哥们都叫我九公主。偶尔才唤我一句阿九。宫里规矩真是又烦又多......”
他摊手:“九公主......”
我笑意盈盈,伸手拉拉他的袖子:“你同哥哥们不一样的。你应当......应当......”
他望着支支吾吾的我:“应当什么?”
我下定决心:“你应当唤我娘子!”
他愣了一下。
我赶紧补充:“或者,你不好意思的话,叫我夫人?”
我心里其实有很多少女的心思。可惜没有人懂得。所有都认为我已经不应当再任性。我刚出生就有别人无法企及的荣耀,又是少年封了宫主,及笄之年就嫁作人妇。我应当担起我的责任。宫里的规矩是很严的。而许子若也并不关心我的那份小心思。其实我真的很想,很想听到一个亲昵的称呼。不管是哥哥们、昭和还是他,都不要再唤我九公主了。我是我自己啊!
他并不再说什么,只是楞楞地说:“九公主早点睡吧。”
我并没有想到他没有走,而是留在了暖阁里。
我看着他,一脸不敢相信:“果然吃醉了......”
他颇有些无奈:“你我也算夫妻一场......”
我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我是真的累了。
他从身后轻轻抱住我。
可能是梦吧。
我们和衣而睡,一夜好梦。
第二天早上,梓衣早早来叫我。一进来却看到了许子若,她惊得大喊起来:“少......少君!九......九公主!”
许子若拿起一边的外衣自己穿起来,不咸不淡地吩咐道:“待会你把九公主的东西收拾一下,搬回殿里面去吧。”说着他就出去了。其实他早就醒了,只是在等。
梓衣这时方才恍然大悟,一时笑逐颜开地对我挤眉弄眼。我被她弄得满脸通红,忙低下头去。我心乱如麻。他方才的话......他昨天没有吃醉?
我正胡思乱想间,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一面跑进来一面喊:“九公主!昭和大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