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的正月,我生下了阿厌。
当疼痛袭来的时候,我很害怕。可是没有人握住我的手,告诉我,不要怕。
遇儿指挥着那些小丫头去找太医、找产婆、找殿下,派人把消息报与陛下……整个东宫乱作一团,我只觉得这一切离我越来越远,仿佛都要不再与我有关了。
一声轻唤把我拉回了现实。遇儿轻轻唤了一句:“太子妃”。
我瞧见太医和产婆都已经到了,挤挤挨挨站了一屋子,我只觉得十分心烦。冷汗涔涔而下,我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无助。哪怕是,圣旨到的那一天,阿爹阿娘怕我做出不体面的事,把我一个人关起来的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
人挤了满满一屋子,这是东宫的嫡长子,合宫都重视异常,可我还是觉得,我仿佛孤身一人置身于水底,下落、沉溺、几近窒息。
我偏过头去看了看遇儿,她的眼神躲闪,我心下是明了的。遇儿是陪姐姐从小长大的,阿娘不让我同阿姐亲近,我同遇儿,也自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分。可是这一刻,我只有她的手可以攥紧。我拼命用力的抓住她的手,好像她也随时会抽身离开。遇儿的眼底,无限的悲悯,压抑着说道:“九公主听了这消息立马就往东宫来了……不过公主年纪尚小,产房尚且进不得。长乐长公主也是清修之人,见不得这血腥,便也在外面候着呢……”遇儿紧紧攥住我的手,我觉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等一会太子妃平平安安诞下皇孙,便可以见到二位主子了……”而后她压低了声音:“这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陛下重视异常,今天也是亲自来了的,如今在外面候着呢……足见陛下也很看重太子妃呢……”
没有殿下。从始至终,殿下都没有来过。
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一分一分,失落,却又觉得有些可笑。我原以为,殿下到底敬重我。纵然从前没有情谊,人非草木,朝夕相对之间,总不见得还能凉薄如斯。哪怕只是就像待所有人那样,待我好。都没有。如今,连陛下都来了,他却一点也不曾过问。
那一天,我看着他站在月色里,拿着荆草编的钗子,对我说:“荆钗淡为容,这一支春色,明艳生动,甚是配你。”我不曾见过那样的钗子,和宫里攒金叠玉的步摇钗环不同,荆钗布裙,寻常人家女子的东西。
“誓以守贞洁,与君生死同。”
声音在喉咙化为哽咽。
那是后两句。我以为,殿下是愿与我,似寻常人家,粗茶淡饭,无波无澜,一生一世一双人。哪怕那是因为对姐姐的亏欠。哪怕他永远不会忘却姐姐。不管那份爱掺杂着什么,我都愿意坦然的接受。如今看来,却是我自作多情。他待我,怕是只有恨。
腹部一阵阵的抽痛,冷汗沾湿了整个床褥。痛得几乎麻木。耳边的声音也似乎一点一点在远去、听不见了。我忍着不愿叫喊出来,嘴唇早就咬破了,血腥气在嘴里蔓延开,直直流向喉咙。我却早已尝不出苦涩。遇儿紧紧攥着我的手,我察觉到她终于哭了起来,却很小心,我晓得,她怕我泄气。我艰难地对她笑笑。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那笑只是无力地成为一种扭曲。遇儿终于抽噎起来:“二小姐……疼你就喊出来……不要一直这么憋着……二小姐……”
一个嬷嬷见遇儿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抬手就朝遇儿脑袋上打了一记。遇儿吃了痛,一下子跳起来,但她也知道方才那样的失礼,只是抿着嘴,红着眼不说话。我想驳斥那嬷嬷,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发出的音调,也只是若游丝般无力。
我干脆闭上眼。黑暗袭来,我反倒觉得安心。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产婆惊喜的喊声,可我听不真切。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我无力睁开我的眼睛,只在一片黑暗之中,紧紧攥着身边两个人的手。产婆的手在我的肚子上摁着,我顺着那个方向,胡乱挣扎着,满目黑暗,漫无边际。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不知道何处才是归依。如飘萍一般,如浮絮一般,直到被晨风揉碎,化作齑粉散于天地间,再无人知晓。
我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剧痛扯碎。终于听到稳婆报喜的声音。一瞬脱了力,沉沉的,终于我陷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