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江家的时候，阿娘就对我说，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不要忘了自己的过去。

寸草衔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所以，即便是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刻，阿娘都不忍责怪他。

阿娘说，当年她只有八岁，是江家给了她活下去的可能。后来她拼命生下我，也是江家，给了我们安身立命之所。

那时候，是他教她写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行云流水。是他，第一次让她相信，这世间也会有人真正关心她。他给了她一句承诺，她记了一辈子。只可惜，诺言这东西，常常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阿娘有了身孕，思索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他。换来的却是一个巴掌。他逼她打掉孩子，她不愿意，吵嚷起来，却叫江家的主母听见了。不知道那个女人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呢？阿娘说，明明她完全有权力那么做，可最终还是留了我一命。可是，在往后所有的日子，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从来没有让我阿娘过上一天安生的日子。我到底应该感激她，还是怨恨她呢……

最后阿娘病得狠了，冰天雪地，江家上下都忙着准备祭祖，然后好过年节。我抓着那些从前蒙过阿娘照顾的仆役的衣角，跪着一个一个求他们。可是啊，没有一个人肯帮一帮阿娘。

最后我都想去求他了。可是我还没到正屋那里，便被江凛的侍从摁倒在雪地里了。

曾听人说，殷红的鲜血洒在洁白的地方最是夺目。果真如此。可那时候，我满心满意里，想的都是阿娘。我一定要找到医士。我还没有让阿娘过上好日子呢。

到了最后，节里来帮工的那个盲婆婆终于见我可怜，答应替我瞧一瞧我娘。那个盲婆婆从前也在医馆帮过工，粗通些医理。我挣扎着回到小院的时候，阿娘却再也不会皱着眉头伸出手来轻抚我脸上的伤口了。那时候，阿娘已经全身冰凉了。

那个时候，我只有六岁，不知道什么生死相隔，我只是一遍一遍地喊，阿娘，阿娘，阿娘。

再后来，我搬出了那个小院。顺水推舟地，我成了江凛的侍童。江凛很不喜欢我，可他却像幡然悔悟了一般，屡屡嘱咐江凛不能苛待我。大抵是因为我娘死了吧。所以，我不再是他的私生子。我只是江家买来给小公子的侍童。渐渐这桩旧闻沉寂了，再无人提起。可是他们看我的眼神骗不了我，我永远是那个见不得光的孩子。

最后的日子里，阿娘反复同我说，他是我爹，我不能怨恨他。

阿娘下葬的那天，是江夫人找到躲在小院里的我。她插着腰告诉我，阿娘不在了，我只有靠自己活下去。所以，我像行尸走肉一般过了四年，只是为了活下去。每次江凛朝我撒气，我都只是一言不发、任凭他拳脚相加。渐渐他觉得没了意思，便也不再理会我。我很少说话，旁人都觉得我脾气怪，不与我相交。

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只有江夫人，那个本应该最憎恶我的人，给了我活下去的可能。

可是，如若生来便要遭受这般的磨砺，为什么，还要让我活下来。为什么，人生来便有尊卑之别，有的人注定只能生活在黑暗之中……

直到那时，她牵起我的手，告诉我，从今以后不会有人再瞧不起我。

陛下坐在銮椅之上，听了九公主的话，沉默了很久。我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去看。

我想起那时候，她像阳光一样灿烂，眉眼弯弯，笑着对我说：“以后你就跟着我好了！”

可她从来不是我一个人的太阳。她对所有人都很好，把所有人都想得很好。她对我说，心怀怨恨只是作茧自缚，我应当去看往后的灿烂人生。真是天真。

有的人，生来就在黑暗之中，从来没有未来。

小时候常常挨打，所以我有些微的拳脚功夫，陛下便让我做了九公主的护卫。我拼命地学、拼命地练，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没有人能欺负我。只有我足够强大，才能让公主一直这样天真下去。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我便可以守着她一辈子。可是，九公主及笄以后，我便不再被允许进入内殿，不再能做超出一个侍卫本职的事，哪怕是给她添一件外衣。我和她，终究云泥有别。宫里的流言很多，每一桩都带着它的目的，杀人于无形。我终于明白我的存在，只是给她徒增些烦扰。

后来她如愿嫁给了她所深爱的人，那时候，我是真心的欢喜；最初的时候他对她不好，我是真心的难过、愤怒。可是如今，他也开始爱上她了，我却不再觉得开怀。

我都看在眼里。两人对坐的时候，殿下常常会偷偷的看一眼身边的人，嘴角浅浅的笑意并瞒不过我。我常常对自己说，我应该高兴，公主和殿下都是于我有大恩的人，我应当侍奉在他们身侧。但我不知道我算什么。九公主有暗卫保护，根本用不着我，那时，我便是陛下大发慈悲留下的。我又被公主送给了殿下。我不知道我算什么。

真正把我从恬梦里唤醒的是公主的那一掌。我分明知道她只是一时失手。可心中却有一个声音不断在问自己，为什么，我永远只是个奴呢？

那天以后，我一直躲着她，可又一直，想起从前的事。

心绪翻涌。这时我却忽然听到公主的声音。我一下从台阶上弹了起来，走近前去。我听见公主惊慌无措的声音，高呼着求救。我一下踢开外面的门，手摁在剑柄上，很快地奔进去。

公主应当在正殿的深处。我一路又破开一扇门，殿中的宫人却全被遣散了，不见踪迹。

我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扇门了。我屏息凝神，忽然却听到公主的哭喊之声。

她在喊他的名字。

我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我这般横冲直撞是坏了规矩的。所以我弯下腰，先从门缝里望进去。

我看到瓷器的碎片，我看到倾倒的烛台。我看见霁色绡罗丢了满地，我看见公主和殿下抱在一起滚在地上。

我并不是不通人事，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是，这白日......

我不知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我就站在那里看了一会。我看见他肆虐地咬着她的唇，用力地侵占。我看见她的眼泪不断滑落，却在不由自主地迎合着。我看见他们在纠缠，殿中一片狼籍。

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