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苦笑一声,说,叶芷,我很欣赏你有坦白的勇气,也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想过了,这怪不得你,也怪不得我,要怪,只能怪我们所处的社会太复杂了。江风话锋一转,说,叶芷,你知道吗,我也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叶芷哈哈一笑,说,是的,你真聪明,为了窃取情报,竟然化妆潜入了荷园新村工地,我后悔当时没有追上你,看看你这个“菜农”的滑稽模样!
江风又是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啊?叶芷点着他的鼻子说,我的笨马啊,你把相机留在保安手里了!江风说可我急中生智,把储存卡抠掉了啊!叶芷说所以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的相机自带的也有内存,你把这事忘了吧。
江风哎呀一声,说是啊是啊,我相机是带4硬盘的,我怎么把这个事情给忘了。说着捶胸顿足,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
叶芷说你知道吗?事情还滑稽的很呢。保安们翻看你的相机,竟然在里面发现了我的照片,一个个都傻眼了。
江风想了想,说是那次我们去山上摘石榴拍的照片吧?叶芷说正是,你记得那一张吗,你请园主给我们拍的,我拿着一捧紫色的石榴籽往你嘴里塞,你酸得闭了眼睛。
江风想象着保安们看到这张照片吃惊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叶芷也哈哈大笑起来,说江风,你我都出演了一场潜伏大戏啊!他妈的这生活,真是太喜剧了!
江风张开双臂抱了叶芷,大笑着说是啊,太喜剧了!
两个疯子抱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地狂笑着,好像生活,从来都是这么开心。
刘家大院是云湖市区唯一一家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它始建于明末清初,是当时闻名全国的富商刘钜所建,分东西两院,占地4000多平方米。那院落片石铺地,雕粱画栋,台阶均为半尺高的青石铺成,气势宏伟。院内石雕、砖雕、木雕随处可见,有不少奇草名木。东院中堂上,挂着“刘宅”两个字,据说是康熙皇帝的手笔,足见刘家昔日的辉煌。刘家大院历经了各个混乱年代,曾经数次遭到破坏,已经显得很破败了。五年前,它正式被省文物局确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姜爱民在任时,曾经打算对它进行修缮,虽然资金不是问题,但施工单位却不好找。因为修缮文物需要的是能工巧匠,并不是哪个建筑企业随随便便就能够完成的。这样一拖再拖,刘家大院就更显破落了。
刘家的祖上虽然荣耀,但人丁不旺,传到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女丁,名叫刘荣,和老伴住在东院的厢房内。刘荣已经是一位65多岁的老人了,退休前是市十三中的特级教师,丈夫患脑梗塞瘫痪在床多年,刘荣本身又有严重的关节炎,行动不便。老两口有一女儿在加拿大,市区内又没有其他亲戚,所以是相依为命。早些年,他们把院子里的房子出租出去,每月都有可观的收入,但被确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后,他们按照政府的要求,把租户赶了出去。好在老两口还有退休工资,生活还算稳定。
刘荣老人作为刘家的后代,充分继承了刘家宽、仁、和的家训,对先辈留下来的遗产并不吝啬。在云湖市博物馆里,陈列着好几件出自刘家的文物,都是刘荣老人无偿献给国家的。其中两份康熙年间的圣旨,更是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从这两份发黄的圣旨可以看出,刘家的祖上是何等的荣耀。
刘家大院默默承载着那个年代的风俗和文化,静静地坐落在一片高低错落的民房之间,显得很祥和,与世无争。然而这个世道,你不争不等于没有人来争你,早就有几双贪婪的眼睛盯上了它所在的这块地皮。
苏荣任市委书记以来,首先推动的就是旧城改造工作。他雄心勃勃,提出的口号是要让云湖“一年小变样,三年大变样”,为此,他亲自带领有关人员去外省考察城市建设,甚至到了考察到了欧洲,大开了眼界。回来后,立即召开了全市动员大会,成立了旧城改造指挥部。指挥部主任由分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孙名扬担任,副指挥长是住建局局长关天浩,土地局长段大为。指挥部设在市住建局。指挥部成立后,做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对刘家大院所在的棚户区进行改造。
按照市委书记苏荣的意思,刘家大院已经破败不堪,且没有维修价值,早已经失去文物保护的实际意义,可以和其它棚户区一起拆除,重新规划。在对这片土地的规划上,市政府没让市规划局参与,而是直接请了北京一家规划公司来云湖进行规划。也不知道这个公司的规划有多牛逼,据说只是规划费就花费了市财政局2000多万元。
城市改造是造福市民的事情,按照市政府的宣传,是政府拿钱,为老百姓解决住房和生活问题,同时大幅度地改变城市面貌,提升城市品位,提高市民幸福指数。但旧城改造投资巨大,改造和建设是同步进行的,单靠政府的力量显然是不行的,肯定得有社会资金参与。这时候,叶芷和她的银河公司当然就进入了指挥部的视线。
在确定开发企业这一环节,孙名扬副市长建议采取招标底方式,面向全国招标,把那些实力雄厚,信用良好,真正优秀的知名大企业引进来,打响旧城改造第一枪。他让指挥部办公室草拟了招标方案,送到了苏荣办公室,请他批示。苏荣看了,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也没有签批,只是对孙名扬说,旧城改造是云湖人民的大事,建议使用云湖本地开发公司。我们不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阳光花园”就是一个很好的样板工程嘛!
苏书记的话说的再明了不过了,就差把银河公司和叶芷的名字说出来了。孙名扬副市长不傻,不会听不出苏书记话里的意思。但他对银河公司确实不感冒,感觉这家公司带点黑社会性质,在社会上信誉很差。
公司老总叶芷他也认识,虽外表柔弱,但做事霸道,除了市委书记,谁的话都不愿听,牛气的很。这会听苏书记的意思是要把这个棚户区改造交给银河公司,心里老大的不乐意,说,苏书记,市里能行的开发公司也就只有银河公司了,但银河公司目前正在进行荷园新村工程和洛河大桥改造工程建设,怕是在资金及管理上跟不上,耽误了工期,我们的改造计划可就被全盘打乱了。
苏荣把手里的招标方案推回给孙名扬,面无表情地说,孙市长,企业的资金来源,不是你我操心的问题。这样吧,你重新拟定一份招标方案拿来我看。
孙名扬只好怏怏地回到指挥部,又拟定了一份新的招标方案。新方案要求,投标企业应是云湖本地企业,资质必须是总承包一级,且近三年内在云湖承建过棚户区改造工程完全是比照着银河公司量体裁衣。苏书记看了,很满意,二话不说,就签上“同意”两个大字。
招标工作由住建局局长关天浩具体实施。关局长到住建局不久,叶芷就成了他的座上客,两人的关系很快就打的火热。这次招标工作,既然老板的意思很明确,关天浩就得想想法子,确保银河公司中标。
关天浩到住建局以后,把招标办主任也换掉了,现在的招标办主任是原来青龙县建设局的一名副局长,是关天浩带过来的人,名叫吴发天。吴主任在县区建设局就分管招投标工作,对其中的水深水浅了若指掌,搞个暗箱操作,围个标、串个标什么的那是手到擒来,小菜一碟,想让谁中标谁就能中标。
晚上,叶芷在唐韵楼宴请了关天浩和吴法天。酒酣耳热之际,吴法天给叶芷出了个主意,就是另找两家开发公司陪标,让这两家公司在报价及工程控制方面故意出错,这样就能确保银河公司中标。一周后,棚户区改造工程如期开标,叶芷的银河公司果然是不费吹灰之力就中了标。
城市建设,难在拆迁安置。近年来,因为拆迁而引发的暴力事件层出不穷,搞的各级政府焦头烂额。不拆吧城市不能发展,拆吧又必然激化矛盾,所以政府也很为难。但现在国家强调建设和谐社会,不允许这些不和谐的因素再出现,所以严令禁止强拆。此次棚户区所在建筑,是市五金公司的老家属区,全部是破破烂烂的平房。五金公司十年前就倒闭了,老家属区的居民们靠出租房屋来维持生计。虽然拆迁工作阻力重重,但人穷志短,拆迁户的工作还是很快被做了下来。唯一棘手的,就是这个挂着“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刘家大院。
刘家大院几乎占据了这片棚户区一半的地皮。刘家大院地理位置优越,它的东边,一路之隔的“巴黎城”高层住宅小区,还未完全竣工,就已经卖出了全市的最高房价,这让叶芷心动不已。按照规划,拆迁完成后,这里将建造六栋高层住宅楼,西边的三栋主要用于坐地户的回迁,而刘家大院所在位置的三栋高层,才是利益的最大增长点。叶芷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商人唯利是图,所以她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听说自己祖上流传下来的家业要被拆除,刘荣老人慌了。她向到现场做拆迁户工作的政府工作人员打听,对方告诉她说,刘家大院不拆迁,让她不要慌。眼见得大院周围的平房都被挖掘机轰隆隆推平了,刘荣老人和老伴预感到了不妙,整夜不能合眼,提心吊胆的等着天亮。
有天早晨起来,她们吃惊地发现,大院门口竖立的“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水泥牌子被人连根拔起,不翼而飞了!刘荣老人情知不对劲,拖着关节炎腿,艰难地走到市住建局,想打听一下市里到底要怎么样处置刘家大院。
那时候江风还在家待岗,信访办没人。刘荣老人慌不择路,误打误撞到了副局长包清泉的办公室,怯怯地说明了来意。
包清泉刚刚在小会议室开完关于拆迁刘家大院的会议。会议由住建局局长关天浩主持,局领导以及拆迁办主任崔建设,项管科科长长贾新文,以及城管局的领导参加了会议。关天浩传达了市里的有关决议,引用了市委书记苏荣的话说:刘家大院已经不是城市的历史文化窗口,而是城市的一块疮疤,我们不要在敝帚自珍了,必须下定决心把它清理掉。
关局长指出,在对待刘家大院的拆迁问题上,要采取超常规的手段,因为它毕竟身份特殊,挂着文物保护的牌子。会议经过缜密的研究,决定先把生米做成熟饭,趁夜里一鼓作气把刘家大院拆平了,哪怕事后接受点处罚,也要把这个事情搞定。拆迁工作的具体实施交给了城管局,委拆迁办、项管科配合。时间就定在今晚。
所以刘荣老人来到包清泉办公室打听刘家大院是否拆迁,着实让包清泉吃了一惊,还以为她这么快就听到了什么风声。待听了她说的话后,知道她也只是来问问,就哄她说,刘家大院是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我市的历史遗迹,很珍贵,怎么会拆除呢?不但不拆,市里还准备投入巨资把它修缮一番呢。
刘荣老人一听,非常高兴,说这样我就放心了。包清泉站起来把她往门口赶,说回去吧,该忙啥忙啥,啊?
刘荣老人走到门口,又觉得不踏实,转回身说领导啊,我们刘家是为云湖做出了贡献的,光是我捐给政府的文物,就值很多很多钱呢。包清泉不耐心地挥挥手,说这个大家都知道,你不要多说了,回去吧,啥事没有。
当天夜里,下着小雨,空气潮湿而阴冷。凌晨一点,几十号城管执法人员乘车赶到了刘家大院高高的西院墙外。一会时间,一辆大卡车拉着台挖掘机也到了现场。一点十五分,挖掘机的轰鸣声骤然响起,夜色中,挖掘机怪兽似的挥舞着大臂,几下子就把刘家大院高高的院墙给扒了大窟窿。
东院厢房内的刘荣老人和老伴忧心忡忡,担心祖上的家业毁在自己手里,寝不能安。刘荣老人起床小解,听到西院异常,赶紧过去看,就见西院朝西的院墙已经被推倒了,挖掘机正在推西厢房的屋顶。
老人见此情景,一声嚎叫,扑到了挖掘机前,抱住了挖掘机的大臂。几位城管队员上来把她架开,哄她说,老太太,我们不是来拆迁的,是来整修文物的!
老太太哭着说有你们这样整修的吗,我还没老糊涂呢!说着又扑向挖掘机。老太太身体不好,城管队员们怕出人命,也不敢来硬的,组成个人墙,不让老人靠近,那边挖掘机抓紧作业。老太太看阻挡不了这野蛮行为,心生一计,回到东院,用尽全身的力气,把瘫痪的老伴背在背上,从后门进到西院,从西厢房的的前门进到了房间内,把老伴放在了地上,自己扑在老伴身上。
挖掘机司机发现正在拆迁的房屋内多出了两个活人,也怕闹出人命自己受到牵连,赶紧停了下来。城管队员们进屋要把他们强行抬出来,但刘荣老人死死趴在老伴身上不起来,手都抠到了泥土里。那房子拆了一半,屋顶上的砖头瓦块不时往下掉,险象环生。现场拆迁人员无计可施,只得向关天浩汇报。关天浩也没睡踏实,手机开着,就怕出了什么意外。听了这个情况,沉吟了片刻,说,先撤回来吧,明天开始走法律程序。
刘家大院的拆迁许可证连夜就办了下来。第二天,盖着市政府旧城改造指挥部鲜红大印的拆迁通知送到了刘荣老人家。老人拒绝签字,工作人员就把那份拆迁通知贴在了刘家大院的大门上,然后用红漆在围墙四周喷上了几十个歪歪扭扭的“拆”字。拆迁通知上写着:刘荣:根据旧城改造规划,你所在的刘家大院被列为拆迁范围,请于十五日内自行拆除也可以申请政府协助,然后到市政府拆迁办公室领取补偿款,过期不候。望你遵守国家、省、市拆迁法律法规,按时拆迁,逾期将采取强制拆迁措施。
刘家大院被列入拆迁范围,别说刘家的后人不答应,市民也不答应。云湖是一个资源城市,外来人口多,城市除了刘家大院,几乎没什么文化底蕴。眼见得唯一的一个文物保护单位要被拆除开发成商品房,市民们群情激奋,纷纷给刘荣老人出主意。刘荣老人跑住建局、跑拆迁办、跑旧城改造指挥部、跑市文物局,本来就有严重关节炎的双腿几乎跑断,但换来的全部是推诿,这些部门把她当做皮球,踢来踢去。
老人从指挥部出来,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家走,走到幸福大街时,腿疼的实在走不动,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老人哭的悲切,好心的路人纷纷驻足,待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一个个气的咬牙切齿,连声咒骂。有人给她出主意,说这个事情你在云湖永远是说不出的,只有去北京上访才可能有希望。一位出租车司机免费把老人送回家。刘荣老人已经下定了去北京上访的决心,在热心市民的帮助下,大家准备了一些材料,包括“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那个牌子的照片,以及刘家大院的一部分历史材料,撕下了贴在门上的那个拆迁通知,然后又简单地写了个申诉材料,在第二天夜里两点,把老人送上了去北京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