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初一,羌历新年。
日达木吉脚步有些虚浮,因为刚做完透析。
“纳吉纳鲁!”
大吉大利,他在心中默念,深褐色的眸子望向远方。
林立的高楼隔断青年望向古老而神秘的麦芒雪山的目光。
羊皮鼓苍劲而有力的声音被碾碎在车水马龙。
浑浊的空气中早已寻不到神的味道。
除了阿妈赐下的名字,他所剩无几。
日达木吉,云之子。
云朵上的民族,大山深处的寨子。
他有些想家。
在低头的那一瞬间,他恍恍惚惚地感受到了来自传说中古老雪山最圣洁的光辉,或许,那样的光是可以越过山川河流,穿透钢筋混凝土,直达心底。
眼中闪过明亮温暖的喜悦,脚步也渐渐稳了许多。
事实上只是天气很好罢了,阳光普照之下的城市,繁华的街道,行人,还有疾驰而过的车辆。
一个男子拿着个女士手包在飞速地奔逃。
“抢包啦!”
“抓抢劫犯!”
包的女主人大声呼喊求助,一边追一边喊,追了几步就摔了一跤,路边外卖小哥见状挺身而出。
抢包之人正好朝着日达木吉所在的方向奔逃,虽然一双腿又粗又短,但跑得极快,身手矫捷。
“拦住他!”外卖小哥对他喊。
他迅速瞄了一眼那拼命奔逃的男子,“好凶的面相!”
日达木吉缩了缩身子迅速退开两步,让出道路来,因为紧张和害怕,两只大手紧紧地攥成拳头。
他没有能继承先祖血脉中的那些勇敢品质,如果说先祖们是翱翔天际的雄鹰,那么他就是匍匐在地上连阳光被乌云遮住了都会害怕的雏鸡。
现在,他心中只有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如同发了洪水的岷江,大口大口吞噬着他的灵魂。
死亡如同恶魔一般带走了阿妈和阿姐,带走了老释比和会跳舞的小山羊,他的人生开始变得无力又单薄。
多少个午夜梦回,她们化作了他脸上的泪痕,和记忆深处并不清晰的光。
他无法记起她们是为什么离开了他,或许是时间太久,也或许是当时年纪太小。
而最大的可能是他根本没有勇气面对。
街头抢劫这几年鲜有发生,但偏偏就被他撞见。
一般都是双人作案,果然,一辆摩托很快出现在前方,抢劫者迅速上了车。
发现包里没有钱,就将包甩下了车。
那个捡回包的女人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是她上个月刚刚托人从法国买的Hermes限量款手包,价值十二万人民币,幸亏遇到的是个不识货的憨批。
如今,很少有人的包里会有现金,“街头抢劫”这个行业早就不景气。
连要饭的都在努力寻找突破与创新,可这两个抢包的依然坚持着最“传统”的作案方式,愚蠢又可笑。
没有追上的外卖小哥还在弯腰喘着气,斜睨了眼日达木吉,眼中是明晃晃的鄙视。
“那个叔叔是胆小鬼!”一个孩子指着日达木吉对他的母亲说,周围人的眼中都是指责和鄙视。
没错,他就是个胆小鬼。
望向外卖小哥离开的背影时,日达木吉除了羞愧之外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一个跑起路来肉会随着脚步的频率一颤一颤的小胖子,有些可爱,背影圆圆的,明黄色的衣服使他看起来像个小太阳。
周围的议论声渐起。
“你看那人的大高个儿算是白长了,啧啧!”
“还穿制服的!”
“那是城管的制服!”
“城管嘛,也就能欺负欺负摆摊的老太太!”
他今天虽然请假但并未换掉那身制服,没有想过会遇到这样的事。
于是拳头攥得更紧,脸也更红,只想赶紧从这里逃开,路过那个被抢的女人时羞愧地道:“对不起!”
“纳吉纳鲁!”心中默念。
今天是羌历新年,希望她和自己都能够大吉大利。
此时,路一边的大屏幕上正播放着一段新闻:“据悉,华国科学院的最新研究成果’云时间’被盗!”
......
大部分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都在挣扎着向前,在苟且偷生的余韵中努力寻找幸福的微光。
日达木吉可能还要更难些,所以他只想苟且偷生。
至于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他从未思考过,那是属于诗人和哲学家的话题。
最近常听人说,人世慌慌张张,不过碎银几两,现实确实如此,他需要钱。
白天请了假,为了不扣工资和奖金,他申请了晚上加班,领了别人不爱干的任务--清理小广告,为城市美容。
人们多少对城管这个职业有些误会,但对日达木吉来说这是他努力争取到的一份工作。
踏踏实实,任劳任怨,不是因为他本身有怎样的事业心,而是他害怕丢掉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他靠着这份工作挣来的工资吃饭,穿衣,租房和透析。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刚好是晚上九点,并不是很晚。
对于羌族人来说是个吉利的数字,他默默告诉自己今晚会很顺利,不会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找上自己。
墙上的小广告不少,一层叠着一层,生机勃勃。
【祖传脱发秘方】
【炒饭盖饭不差钱】
【内科外科痔疮科】
【修表换锁配钥匙】
这些挤在街角旮旯里的小广告,往往拥有着最野性设计风格。
报刊杂志等纸质文化早已腐烂在手机电脑的辐射背后,它们却依旧活得生猛。
仿佛昏暗中解锁这座城市记忆的密码,隐藏着着人们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小巷里,路灯滋滋啦啦的闪着光,忽明忽暗,往日偶尔会有个醉汉过来小解,今夜却安静得出奇,地面上铺着的只有日达木吉狭长的黑影。
巷子的旁边是一个老式小区,这个时间点一般都能听见小区里孩子的嬉闹声,以及一对夫妻的吵架声和叮呤咣啷摔东西的声音。
他们基本上每天都要来这么一次,成年累月,不厌其烦。
今夜却什么都没有。
倒是小区背后的马路上传来的几声汽车鸣笛给了日达木吉几分心安,这块地方是他熟悉的,以前他从未有过担心和害怕,今日不知怎的,有些不同。
为了使这条孤寂的小巷显得不那么孤寂,他开始哼起了小时候阿妈经常唱的那首歌。
秋风吹光树干干
羊角花花寻不见
美丽的颜色藏进我的心田
荞麦馍馍像我一样圆又圆
青稞酿出的酒呀喝不完
酒呀酒呀久久不能忘怀
锅里的腊肉起了小卷卷冒出油泡泡
嘴巴里嚼着丰收的骄傲
眼睛里看到了神的样貌
点起那篝火来
羊皮鼓敲一敲
萨朗跳起来
纳吉纳鲁......
心里所期望的往往和现实背道而驰,歌声戛然而止,他刚刚撕掉【内科、外科、痔疮科】就听到一个女人极其痛苦的呻吟。
声音中伴随着无力的喘息和因恐惧而发出的绝望。
这是一条L形的小巷,人应该是在拐角处。
“救我!”
这两个字微弱得险些被路灯滋滋啦啦的声音湮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