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农历十月初一,羌历新年,百草寨热闹得很。
男人们都去祭山神,带着咂酒,牛羊,和女人们提前准备好的面食。
羊皮鼓的声音震天响。
拉巴子因为是女人,不能参加祭祀山神的活动,但也起了个大早,背着背篓去山上边采了些松树枝叶。
她昨天杀了一头猪,腌了部分肉,用这颉仁山上的松树枝叶熏出来的腊肉醇香扑鼻,肥而不腻。
回来的时候正好碰到郎巴吉的阿妈,两个女人年纪差不多大,但拉巴子看上去却要年轻精干许多。
因为她没有丈夫,寨子里的人都直接称呼她的名字,拉巴子。
意思是花的女儿。
“拉巴子!”被郎巴吉的阿妈神秘兮兮的拽到跟前,她本以为她要提女儿无素子的事情。
若是这个她没有什么想说的,她是想让女儿多和寨子里的年轻人接触接触,所以早晨才让无素子自己去寨子里的大灶上帮忙。
她在那里会让女儿不自在。
但对方说的却不是无素子的事情,而是关于他的儿子,沉睡了整整十五年的日达木吉。
郎巴吉的阿妈说:“我看见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进了你家的庄房,刚刚还听太婆婆讲,她在她家的廊上望见无素子的弟弟起床了!”
因为沉睡的时间太长,很多人早已记不得她儿子的名字。
只有她记得,她的儿子叫日达木吉,她会常常唤,希望某一声之后他就睁开了眼。
她一直相信日达木吉会醒来的,因为儿子能这样活着十五年,并在沉睡中长大,这本身就是个奇迹。
她对所有事物都保持着永远也燃不尽的希望,她相信奇迹。
她不在乎其他人将她所相信的奇迹当成是怪事。
百草寨各家的庄房基本上都是相通的,从这家能望见那家的情况倒也不奇怪。
当听到自己儿子起床的那一刹那,她心里的一口钟就像是被猛烈的敲击着。
声音清脆,有力,夹杂着麦茫雪山的圣洁光芒。
郎巴吉的阿妈见她在发呆,“也或许是她年纪大看花眼了,但我总觉得怪怪的,一定要给你说一声!”
一阵秋风吹过,郎巴吉的母亲打了个机灵,神秘兮兮的附到拉巴子的耳边:“我怀疑你家里是不是......?”
拉巴子回神,甩开她的胳膊,“是不是怎样?招鬼了?”她很不喜欢这个女人吞吞吐吐的样子。
一双深褐色的眸子中依旧散发着年轻时的光彩,“是鬼的话,见到我拉巴子也要被吓跑的!”
拉巴子在百草寨是出了名的彪悍。
便对着郎巴吉的阿妈说:“你去忙你房里的事吧。”言外之意就是别操我家的心。
郎巴吉的母亲心中很不是滋味,她明明是专门来寻拉巴子,怕她惹上什么不吉的事,好心告诉她。
没想到却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几十年过去了,拉巴子还是这般的不好相处。
“要不要我陪你回去?”她还是要继续示好。
拉巴子摆了摆手,不用。
算了,为了儿子她也忍了,谁叫郎巴吉偏偏看上了她家的姑娘。
......
“你没有死!”姜年又重复了一遍。
日达木吉听得非常清楚,“我既然没有死,为什么会回到这里?”
他觉得不可思议,百草寨明明在十几年前就消失了的,应该只剩下一片乱石斑驳的荒凉土地才对。
而现在,他向窗外望去,仿佛是奔腾的岷江,穿过茫茫岁月,重新勾勒描绘出了这片灵动的土地。
让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它的生命,也感受到自己流动的温热的血液。
“这是一项物理实验,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听我的前男友们提到过什么量子力学之类的,总之你没有死!”
日达木吉思量一番之后觉得可信,若是别人一定还有很多问题会问,但他不会。
他不是一个有太多想法的人,说好听了是单纯,说难听了就是好骗,幸运的是长到这么大他还从未发现自己被谁骗过。
再看一眼姜年也没有那么恐怖了。
就是有点丑。
手中的那张【内科外科痔疮科】被松开,打开随便看了看,就扔到了地上。
没有人注意到,背面上还有三个字——云时间。
姜年双手放在身侧,一边捏着她的小裙子一边撅着血红色的唇对日达木吉说:
“你看咱俩这种相遇算不算是奇缘,若是在小说或电视剧里一定是男女主人公,接下来你一定会发现我身上各种美好的特质哒!”
单纯无害的语气,配合着那张映着泼墨山水的脸像是在努力演绎着一部低俗喜剧
这个姑娘一定是被什么东西荼毒过,脑子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日达木吉打断了她,“我肾不好,有病,不娶老婆!”这是最好的切断话题的方式,他根本没有心情和这个姑娘在这里继续不着调的话题。
“你......”姜年指着他,咬着嘴唇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对这个男人不敢兴趣,但是她是真的需要他,毕竟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外来者。
她尝试着所有她知道的能引起一个男人注意的方式。
日达木吉环顾四周。
这里既然是他的家,这里都能在消失后重现,那么阿妈和阿姐呢,她们是不是应该也在,那颗喜悦的心快要跳出胸膛。
他从床上爬起来,身姿矫健,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日达木吉家的庄房有三层,是他爷爷年轻的时候修建。
整体结构的外墙是由乱石碎片砌成,内部用独木截成的梯上下,上层储物,屋顶有晒台,下层圈养牲畜,堆放杂草,中间一层住人。
此刻,双脚仿佛能够感受到木地板的温度,能够感受它们还是树木时在山坡沐浴过的阳光雨露。
这是庄房的第二层,从日达木吉的房间出来就是厅房。
被烟熏成黑乎乎的灶台,摆饭的长木桌,灶台上方挂着的几块腊肉。
有些弯的火钳子,裂了口的火铲子,还有那个摔过他屁股的长板凳。
这一切都太亲切了,一支柔软的羽毛轻轻扫过记忆中的那些尘埃,使那些过去的画面变得无比清晰,亲切得他想拥抱空气中的每一粒尘埃。
墙上,他爷爷留下的老挂钟还在滴答滴答走着,一声一声地走在他的心田。
姜年也跟着出来了,过堂风吹着她打了个激灵,超短裙在这个季节明显不合时宜,“好冷呀!”
她这么一说日达木吉也觉得这天气确实凉意很浓,他返回自己的房间找了个羊皮摊子披在身上。
姜年晃到她的眼前开始瑟瑟发抖,还打了一个娇俏可爱的喷嚏,可最终都被无视了。
日达木吉这摸摸那看看就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太熟悉了,是阿妈的,沉稳,有力,像羊皮鼓。
这是个矮个子的中年妇人,背略微有些驮,以至于还要显得更矮些。
“阿妈!”
一直觉得母亲的脊梁如同颉仁山般坚硬,颉仁山背负着寨子里百姓,背负着一代一代的羌族子民。
母亲的脊梁背负的是整个家。
从前他不知道家有多重,可以压弯母亲的脊梁,他只觉得阿妈脾气很坏,自己和阿姐稍有不慎就会迎来她喋喋不休的训斥。
“阿妈!”这一声来自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