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琮心中这样筹划着,身体自然好得快一些,没过几日便能下床走动了,这日正打算去竹舍看看沈筠,却忽然有内侍来报,说今上和皇后要一同来东宫看探望他,并且已经在路上了,只好自己先穿戴起来,又命人去通知太子妃和一众姬妾,高启年踌躇了一下,还是问道:“那...沈良娣呢?”
萧琮想了想道:“她就罢了吧,来了又是一通折腾,还不如让她好好养着。”
待众人聚齐,便一起赶到宫门口迎驾。
谁知何皇后一见到萧琮忙将他从地上扶起道:“你们看这东宫真是纯孝,这么冷的天,身子还没好利落,就跑到外面来吹冷风,陛下和本宫今日是来看你的,结果好心还办了坏事情,若是再闹病可怎么好。”
倒是今上吹胡子瞪眼道:“他那是纯孝?他那是蠢,还不快给朕进去。”
众人听得此言,心中俱是莞尔。
待进到殿内,皇后又是与众人一阵寒暄,及至问到萧笠最近在读什么书,萧笠答道:“之前父亲病了许多日子,沈娘娘要照顾父亲,无暇带笠儿读书,如今沈娘娘自己也病了,笠儿便好久没有读新书了。”
这番话倒像是提醒了何皇后,只听她道:“对了,怎么不见沈良娣。”
萧琮本就被她的虚情假意弄得有些不耐烦,现在见她故意问到沈筠,知道她没安什么好心,因而干巴巴地答道:“禀皇后,笠儿方才也说了,她病了,所以不宜面圣。”
李静宜见他回答如此生硬,忙打圆场道:“禀陛下、皇后殿下,沈良娣因为东宫侍疾劳累过度病倒了,所以一直在自己的居室静养,今日没有来迎驾,也是因为怕过了病气给二位长辈,还请陛下、皇后殿下谅解。”
何皇后道:“哎呦呦,我就说嘛,琮儿的妻妾都是一等一的知书达理,贤良淑德,陛下还不信,看看咱们的太子妃这番话说的,真是大方得体。不过要说这沈良娣也真是的,老这么病病歪歪的,真让人心疼,要不咱们一起去看看她吧。”
萧琮听了,皱着眉刚想说什么,静宜却扯了扯他的衣袖,道:“皇后殿下言重了,她怎么受得起,原也是臣妾糊涂,再怎么样也该让她来参见的,臣妾这就差人去唤她来。”言毕,便对玉露使了个眼色,玉露忙往竹舍去了。
此时皇后笑道:“太子妃不必紧张,本宫不过一句玩笑,其实唤她来是另有要事,不过此刻本宫想卖个关子,等她来了再说吧。”
萧琮闻言,只将眉头皱得更紧。
却说沈筠近两日觉得精神略好了些,便找了些书帖出来临写,这日正在临帖,就见落英气呼呼地从外面进来,口中还不停道:“薄情寡性!”
沈筠提起笔,歪着头看了她片刻,问道:“你有心上人了?”
落英惊道:“良娣胡说什么。”
“那你说这没来由的话做什么。”
落英恢复了之前气愤的模样,道:“小人说的是殿下。”
沈筠听她提到萧琮,心中一痛,冷笑道:“他怎么会薄情寡性,天下最长情的就是他。”
落英道:“良娣不知道,今日陛下和皇后都来了,听说还带了许多好东西来,要赏赐给东宫诸人,说她们为殿下侍疾有功,她们有什么功,时疫一来就跑得没影了,丢下良娣一个人,殚精竭虑,现在要论功行赏了,一个个就过河拆桥,倒把功劳最大的人忘得一干二净,尤其是殿下,良娣为他付出那么多,还不如都拿去喂狗...”
沈筠听她越说越离谱,赶紧打断她道:“行啊落英,你现在会的成语不少啊...”
落英见她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正气得跳脚,却见玉露进来道:“良娣快收拾收拾,随小人一同去面圣吧。”
沈筠闻言,叹了口气,便对玉露道:“那请良使稍等,容吾换身衣裳。”
玉露躬身拱手,提醒道:“娘娘们今日皆穿的品服。”
沈筠微微皱眉,却还是点了点头。
这边殿中,帝后坐在那里逗弄了一会儿孙儿孙女,今上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萧琮道,“罢了,你病刚好,别傻站着了,过来坐会儿吧。”
萧琮道了句,“臣不敢。”却还是依言到他下首坐了,其余的人仍侍立在旁,等了许久,才见沈筠姗姗而来。
只见她来到殿外,便先在石阶下稽首跪拜,道:“臣妾来迟,请陛下、皇后殿下赎罪。”
何皇后道:“这孩子,身子这样差,还跪在冷冰冰的地上做什么。快起来。”说着对身边的侍立的嫫嫫使了个眼色,她便过去将沈筠扶起,搀到何皇后面前。
她一进来,众人便觉得随着进来了一股寒气,连她头上顶着的发冠,也随她一举一动颤颤巍巍闪着寒光,萧琮看着她,只觉得她骨瘦伶仃,品服套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胭脂用得比往日重了许多,却像浮在脸上一般,心中一痛,道怎么几日不见,就憔悴成了这样。
何皇后也未起身,只将手伸过来拉着她的手道:“瞧瞧,这小手冰凉凉的,人也瘦成了这样,前些日子照顾殿下,很辛苦吧?别站着了,快坐下。”
沈筠被她这样拉着,不得不微微躬身,听她说完,赶紧道:“臣妾不敢。”
何皇后手上却稍一用力,将她带倒在身边坐下。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见外。此次抗疫,东宫诸卿皆有大功,本宫特向陛下请了恩旨,对诸卿进行封赏。从今以后,你就是太子嫔啦。”
沈筠忙起身跪拜道:“臣妾鄙陋,不敢领受。”
何皇后虚扶一把道:“这孩子,有什么不敢的,这是你该得的。”说着又示意方才那个老嫫嫫将她搀到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接着道:“只是你这孩子,从前受了许多的苦,如今身子还这样弱,又连个孩子也没有,终究不是长久之道,要说这琮儿,什么都好,唯独在这些上那么不懂事。只知道一味宠着你,顺你的意,却不知道为你计深远,这女子年轻时再鲜妍明媚,也有迟暮的一日,到时若身边没有个孩子,日子就凄苦了。”
沈筠面上无波无澜,心中却苦笑,这何皇后真是会说话,句句扎心。
只见她招了招手,殿外就走进来两个妙龄女子,齐齐跪倒在沈筠面前,何皇后又道:“这些事琮儿不替你想,本宫这个做婆母的,不能不替你想,这两个小娘子,为人伶俐,身世清白,本宫很是喜欢,原本想给玚儿留着的,只是他姬妾多,也不差这两个,如今就给你留在身边,平时可以说说话解解闷,自己身子不便时,就让她们代你服侍东宫,将来若有了儿女,都过继到你名下,你看如何。”
沈筠闻言,不由得看了萧琮一眼,何皇后见了,掩口笑道:“你别看他,知道他惧内,不敢收受美人,所以本宫才直接找的你。”
萧琮忙站起来拱手道:“皇后殿下...”谁知他刚喊出这一句,今上便皱着眉打断他道:“梓潼就不要开他们的玩笑了,朕知道,沈家姑娘最是知书达理,怎么会不明白你的苦心,”只见他说着,捏了捏怀中萧笠的小脸,“琮儿年纪也不小了,膝下还如此单薄,以往听不进老人家的话倒还罢了,如今历经了这场风波,就不要再那么固执,多为将来打算打算。”
萧琮闻言,只得闭口,敛目垂首,侍立在旁。
沈筠见此情景,忽然觉得心灰意冷。便又起身走到帝后面前,稽首拜道:“皇后殿下盛意,臣妾却之不恭,也代太子殿下谢过陛下教诲,只是圣人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臣妾今日在此请旨,册封两位娘子为太子奉仪,正名分,赐居所,方是正礼。”
今上闻言,终于笑道:“你们看看,朕就说了嘛,沈氏最是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众人陪笑不已,何皇后亲自将沈筠从地上扶起来道:“本宫也说嘛,琮儿的妻妾最是懂事能干。”
此时今上也站起来对萧琮道:“行了,看过你无事,朕也就放心了。梓潼,回宫吧,你们不用出来送了。”
何皇后笑道:“陛下说得是,我们总在这儿,孩子们就难免拘着规矩,对病着的人反倒不好。”
言毕,帝后便登上御辇离开了。
等到帝后走了,萧琮便听到沈筠在身后道:“殿下,若无别的事,妾便先回去了。”待他闻言转身,沈筠已行了礼,转身欲走。
萧琮道:“卿卿,你等一等。”
沈筠顿住脚步,却并未回头,只淡淡道:“妾有病在身,不能侍奉殿下,况且殿下今日还是不要辜负佳人的好。”
言毕,便带着落英走了,其余人等见状,忙各自行礼告辞,萧琮无奈,只得转身回寝殿,那两个新晋的太子奉仪却不知死活的远远跟了上来,萧琮自有心事,当时并未察觉。待回到寝殿,便有医女端上药来,萧琮坐到案前,正要端起药碗,就见那两人坐一左一右抢到他身边坐下。其中一个已将药碗端起舀出一勺细细吹着,另一个则将手绢准备好了,萧琮皱了皱眉,道:“你们干什么。”
二人一愣,其中一个赔笑道:“自然是侍奉殿下呀。”
萧琮冷笑一声道:“滚。”
那二人仍是一愣,萧琮却突然暴怒道:“听不懂吗?叫你们滚。”,说着挥手打翻了她们手中的药碗,那二人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出殿外。就见玉露走过来道:“二位奉仪,太子妃已亲自为二位择好居所,请二位随小人来吧。”那二人赶忙跟着去了。
这边殿中,医女又端来汤药,却还是被萧琮掀翻在地。高启年见状,忙对一个随侍的小丫鬟道:“快去沈娘娘处说一声,殿下又不肯进药了,请她过来看一看吧。”
那小丫鬟去了不多时,便独自回来了,回禀道:“沈娘娘说她今日累了,这会儿就不过来了,还让小人转告殿下...”那小丫鬟踌躇了一下,见萧琮盯着她,这才说道“娘娘让小人转告殿下:这药偶尔一两顿不吃也不打紧,只是殿下年纪不小了,什么事情做得,什么事情做不得,自己心中要有数。”
萧琮听毕,苦笑一声,心道,这倒确实是她说话的风格,罢了,万事还是等过两天她气消了再说吧。
可只挨到第二天中午,他就实在有些坐不住了,从前或是事忙,或是尚在病中,因此即便许多日子不能见她,也并未觉得这样难熬,如今没有闲事挂心,身体又好得差不多了,这样强忍着不见,倒让他切切实实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高启年见他坐立难安的样子,心中好笑,因此对他拱手道:“殿下,老奴听说,赵娘娘新近得了些螺子黛,据老奴所知,这可是有银钱也没处买的好东西,宫里的娘娘们每年都为这个争得不可开交,殿下不若去讨些来送给沈娘娘,她的气或许能消得快一些。”
“螺子黛?有用吗?”
“天下女子哪有不爱美的,沈娘娘天生丽质,平日又最重仪容,见了这个定然欢喜的。”
萧琮将信将疑,却还是往赵悦这边来了。
却说彼时刘氏正在赵悦屋中闲坐,说起那日帝后来硬塞给东宫两个女人的事,赵悦便忿忿不平道,“封赏,这叫什么封赏,太子妃殿下的母家,伯爵晋升为公爵,我被晋为太子侧妃,刘姐姐你被晋为良娣,连死去的王昭训,也跳过承徽,直接追封了良媛,这宫里左右就我们几个人,她从太子良娣被晋为太子嫔又有多大意思,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她生不出孩子,弄得好像东宫儿子少都是她的责任,非逼着她代殿下收下那两个狐狸精,你说这不是当众打她的脸是什么。也不想想,是谁为了保住殿下唯一的子嗣,都拼了两次命了,他们皇家的人,也太没良心了些。”
刘氏听了她这一番言论,不禁笑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啊,也只有你,能说出这样耿介的话。”
赵悦还要说什么,却听到外面通报,东宫驾到。二人忙住了口,待到萧琮进来,二人与他行过礼,萧琮便对刘氏道:“你怎么也在这儿,雅淑呢。”
刘氏笑道:“雅淑在午睡呢,妾才得空过来和赵娘娘闲聊几句。”
萧琮看似饶有兴致地坐到赵悦的妆奁旁,口中问道“哦,聊些什么?”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开口向她讨东西。
却听赵悦硬生生道:“聊皇后殿下怎么打咱们东宫众人的脸,讥讽咱们生不出儿子啊。”
萧琮听了,脸上倏地变了颜色,站起来便要往外面走,刘氏忙拉着他道:“殿下息怒,殿下听不出来吗?悦儿这是在为沈娘娘鸣不平呢。”
萧琮闻言,怒气稍歇,冷笑一声道:“罢,罢,本宫算是看明白了,自己现在走到哪里都不受待见。”
赵悦也不示弱,呛声道:“别人打她的脸也就罢了,偏偏殿下还当着众人打她的脸,人家待见你才是怪事。”
萧琮闻言一愣,随即问道:“你胡说什么,本宫何曾...”
赵悦冷笑一声道“妾胡说?刘姐姐,不如你给殿下说道说道吧。”
刘氏叹了口气,便劝萧琮坐下,将那日他在梦中呼喊阿嫚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又道:“沈娘娘的脸色当时就不太好看,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因此只推说累了,就自己回了居所,背地里还不知怎么伤心呢,要说殿下也真是的,怎么偏偏就挑那个时候...”
赵悦在旁火上浇油道:“可不是,若是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时候,当时便把你喊起来吵一架也就罢了,偏偏还当着那么多人,我们倒是可以假装没听到,可她那样一个人,表面清淡平和,骨子里却骄傲得不行,要不是为着殿下的病,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刘氏道:“殿下,不要责怪悦儿为她仗义直言,冲撞了您,莫说她这样耿介的人,连我们,也都替沈娘娘觉得冤枉。巴巴地伺候了殿下那么久,说是呕心沥血以命相搏也不为过,到头来却得到这么个结果,若真是心窄些的人,只怕早就...唉...殿下如今何妨多赔些小心,说到底,若把她哄不转来,最后伤的还不是殿下自己。”
萧琮听罢,握起拳头,重重砸在了身边的案几上。
刘氏见状,忙行礼告辞:“殿下,雅淑此刻差不多该醒了,妾先告退。”
留下萧琮和赵悦大眼瞪小眼。
萧琮稳了稳心神,还是开口道:“本宫问你借样东西。”
赵悦没好气地道:“殿下要什么。”
“螺子黛。”
赵悦一边打开妆奁一边道:“殿下要这个做什么。”可手刚触到一个精致的盒子,便又缩了回来,“该不会是要拿去讨你的卿卿开心吧。”
萧琮脸上有些挂不住,只讪讪道:“本宫跟你换行不行?稍后你自己去库房里挑,看中什么就拿什么。”
赵悦哂道:“妾不要那些,妾要殿下的心,殿下给不给。”
萧琮闻言,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赵悦见他的样子,轻笑一声,问道:“这是哪个蠢东西给殿下出的主意?”
高启年在一旁听了,尴尬地咳了两声。
赵悦见状,笑着摇摇头道:“殿下几时见你的卿卿画过眉?”
这话倒是问得萧琮一愣,却听赵悦又道:“你的卿卿天生丽质,眉不画而翠,哪用得着这些东西。”
萧琮听她说的有理,不禁苦笑道:“本宫怎么这么糊涂。”
赵悦淡淡道:“殿下不是糊涂,是当局者迷。”
萧琮一听,扶额叹道:“那该如何是好。”
赵悦闻言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道:“她想要什么,殿下不清楚吗?纵然你再伤她,但只要一见面,她心中,自然便欢喜了呀。”
沈筠午睡醒来,睁眼便见萧琮坐在榻边安安静静看着她,懵了片刻,便扯过被子挡住脸道:“妾病中形容憔悴,殿下还是不要看了。”
萧琮却轻轻拉开被子:“病如西子胜三分,你怎样都好看。”
沈筠嘴角向上挑了挑,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面色顷刻沉了下来,萧琮见状,沉默了片刻道:“对不起,她已经在那里了,我也没有办法。”
沈筠不料他如此直白,只能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只是在为自己难过,为什么,没能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你。”
萧琮握住她的手道:“不巧的是,我是在遇到你之后才觉得,自己到了最好的年纪。”
沈筠眼底涌出泪光,垂眸道:“你就尽会说些好听的。”
萧琮托起她的下颌,让她正视自己的双眼:“卿卿若喜欢听,我可以说一辈子。”
沈筠看见,他眼中有款款深情,终于还是沦陷,叹息道:“好吧。你说,我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