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沈筠哭过一回,艾尼瓦尔便过来扶起她道:“长姐不要哀痛太过,伤了身体,长姐想看看陛下,让灵犀安排就是了。”
又过来对灵犀耳语道:“你看她身体那样差,就不要再刺激她了,先顺着她的意,安排她看一看陛下再说吧。”
灵犀只得点头,过来与沈筠相扶着进入室内,艾尼瓦尔唤来个小内侍道:“你去问问高公公,陛下今日可有空见公主。”
不多时,那小内侍便去而复返道:“公公说了,这两日陛下事情都忙,怕是不得空呢,公主若没有什么要紧事,便等过了这两日等陛下召见时再去说话吧。”
说完,便退出了竹舍。
三人听了,沉默半晌,艾尼瓦尔道:“那长姐不如先住下来等两日,反正这竹舍中一应物品俱全,而且都是当年长姐用过的,应当还是顺手。”
沈筠点点头道:“如今也只能这样了。不过驸马总是一口一个长姐,妾受不起。”
艾尼瓦尔咧嘴一笑:“灵犀从前就常常跟我提起,您从前待她如亲姊,所以这声长姐,您还是当得的。”
沈筠闻言,与灵犀相视一笑。当日起便歇宿于竹舍之内,等了两日,却还不见萧琮召见灵犀,心中念着思君,不免有些着急。
这日夜间,她刚梳洗完,听到廊下有轻微响动,开门看时却见门口蹲了只野兔,行动迟缓,似乎已经很老了,仔细再一看,野兔脖子上系了条又旧又脏的红发带,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将它抱起道:“你怎么在这儿呀,不是应该在汤泉行宫吗?”
原来,这只兔子,就是当年田猎时被她射伤,后来又抱在怀中取暖的那只,当时觉得抱着它确实暖和,就索性带它回了行宫,胡乱给它腿上上了点药,还把发带取下来洗干净系在它脖子上玩儿了几天,后来忽然有一日它就不见了,沈筠道它本来就是野兔,大概腿上的伤好了就自己跑了。因此也未寻过它,不想今夜竟在此处再见,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她正一边暗自感叹,一边逗弄着那兔子,就见灵犀急匆匆过来,道了句“你快跟我来。”便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就往外走,边走边道:“兄长方才突然来了,此刻正拉着艾尼尔喝酒呢,我带你去。”
沈筠闻言,连忙跟着她来到一处庭院,躲在影壁后,向庭中望去,只见萧琮和艾尼尔正推杯换盏,时不时低语几句,也听不清说的什么,但似乎都有了醉意,沈筠看着他有些萧索的身影,不觉流下两行清泪,喃喃道:“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
灵犀轻叹一声:“说的也是,这些男人,都跟孩子似的不懂事,罢了,我去给他们取两件披风来,旁的人我都赶走了,你就在这儿多看一会儿吧,不会被发现的。”
沈筠点点头,便依然探头看着,不过须臾,两个人就都扶着头靠在桌边,似乎已经睡着了,沈筠见状,不自觉地向前跨了一步,半个身子就从影壁后露了出来。
萧琮此时正好睁眼,余光瞥见影壁后有人,立刻警觉地抬头道:“谁?”
转头看时,只见一片荼白衣裙闪过影壁,心中莫名慌了起来,来不及思索,提起脚边的灯笼就追了出去。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醉了,总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白色的影子在不断逃离躲闪,搅得他无法思考,脑子里只不断重复着那个念头:是你,还是你的魂魄。
他一路追着那影子,不知不觉便到了竹舍门前,眼看着那个影子乎是进去了,心中更是惊疑不定,于是也匆匆进来查看,就见沈筠居室的门半掩着,待进到里面,不觉放慢了脚步,边走边打量着身边的陈设,总觉得似乎有人刚动过,但时间太久,记忆终究有些模糊,不知不觉便已立到了屏风前,沈筠此时就倚在屏风之后,看到他提着灯笼进来,不觉蜷缩着着身子,用手捂住了口鼻,泪落无声。
此时萧琮才看到,屏风前蹲着一只兔子,于是轻叹一声道:“原来是你。”
言毕将手中的灯笼放到地上,俯身抱起那只兔子,拉了拉它脖子上的发带,有些恍惚地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言毕,便一手抱着它,一手提起灯笼,朝屋外走去。
此时闻安已匆匆赶到,单膝跪在地上抱拳道:“末将失职。”
萧琮微笑道:“不怪子詹,是朕跑得太快了。”
此时灵犀和艾尼瓦尔也堪堪赶到,见萧琮怀抱野兔,不禁问:“陛下这是怎么了。臣妾不过去给您和驸马拿件披风的功夫,回来人就不见了。可把臣妾吓坏了。”
萧琮仍是笑笑:“没什么,朕跟它一样,都老了,大概是老眼昏花了,还以为...”言未毕,却又轻叹一声,喃喃道:“怎么会,她连魂魄都不肯入梦,怎么会...”
灵犀闻言心中大恸,面上却竭力忍住,颤声道:“陛下说笑了,您春秋正盛,怎么总说自己老了。”
“是吗?可朕总觉得,许多事都像上辈子发生的一样了。”萧琮说着,又朝身后看了一眼,这才淡淡道:“罢了,回宫吧。”一边走,一边还问:“这兔子,怎么会在这儿?”
闻安答道:“禀陛下,前段时间臣去汤泉行宫时,在野地里偶然遇到了这兔子,便自作主张,将它带回来放进竹舍了。”
“原来如此...”
他们说着,渐渐走远了,不多时,沈筠听得外面没了动静,心下一松,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来不及拿出手绢,衣袖上便被斑斑血迹染红一片。
次日,沈筠便要告辞,只说有事,又道反正现在暂居京中,可以改日再来看望他们。
灵犀却幽幽问道:“真的不再见一面?”
沈筠嘴唇动了动,终不能言。
灵犀便又唤了内侍进来,道:“你再去问问高公公,就说孤今日忽然想跟陛下说说话,看陛下什么时候得空。”
那内侍不久便来回话:“禀公主,高公公说,陛下昨日许是受了风,晨起有些头疼,连早膳也未用,上午又与诸位臣工议了许久的事,这会儿已经歇下了,公主若真要说话,可以晚膳前再去。”
沈筠在屏风后听得此言,等那小内侍走了,便转出来道:“我给他做点药膳吧。”
灵犀心道,既然放不下,这又是何苦,却不再多说什么,只唤芷萝进来交代一番,领着她去了。
彼时沈筠做好药膳,灵犀便撺掇着她换上婢女的衣服,再以轻纱覆面。一边帮她收拾一边道:“人家为了撵你的魂魄,回去就病了,你不再亲眼去看看,能安心吗?”一句话说到沈筠心坎上,默默想着,那就再看看吧,便随灵犀进了皇宫。
快到萧琮寝殿时,灵犀忽然止住脚步转身问道:“你这药膳里都有些什么?陛下万一问起来,我也好有个说辞。”
沈筠想了想道:“他要是问,你就告诉他,里面加了独活。”
灵犀一听,抚胸叹道:“独活?诶呦,我真是被你气得心口疼。之前那么些话白跟你说了。”
沈筠垂眸一笑,二人便又往前走,刚到门口,高启年便迎上来道:“公主,慧昭容在里面呢。”
灵犀“哦”了一声,接过沈筠手中的食盒道:“那孤便等一等吧。”
言毕悄声对沈筠道:“这个慧昭容,就是你以为的辰妃。”
此时萧琮在里面问道:“谁来了?”
沈筠闻声,几欲落泪,却还是勉力忍住了。
高启年道:“回禀陛下,是永乐公主。”
此时殿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公主来了,那妾先告退吧。”
沈筠听了心中又是一震,瞬间已明白了八九分。
高启年便把门打开了,沈筠忍不住探头往里看,就见萧琮倚在熏笼旁,身边有一女子正在拿手绢细细地擦他唇边的水渍。
她见他满目柔情的望着那女子,心中如被针扎,眼中忽然便贮满了泪水。
灵犀轻咳一声,又使了个眼色,她这才发现,高启年正一脸震惊地望着自己,忙低下头,眼泪却似鲛珠般,不自觉地落下。
灵犀一边进殿,一边道:“这殿中怪闷的,打开门透透气吧。”
此时慧昭容已起身向灵犀行礼,又向萧琮告辞出来了,经过沈筠身边,还看了她一眼。
灵犀往外撇了一眼,身子便往旁边挪了挪,以便沈筠看的更清楚,然后才将食盒放下,端出里面的药膳盛了一碗递给萧琮道:“臣妾听闻陛下龙体欠安,特地为陛下煮了药膳,此时温度正好,请陛下多少进一点吧。”
萧琮望着她手中的碗,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舀了一勺尝了尝,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不错啊,我们灵犀越来越贤惠了,驸马今后可有口福了。”说着便一勺接一勺吃了起来。
灵犀见状,坐到熏笼另一侧,看似不经意地往殿外瞟了一眼,看到沈筠正含泪探头,定定地望着萧琮,嘟囔道:“我就说嘛,兄长的胃口,是被某人养刁了的。”
萧琮闻言,轻轻一笑,随口问了句:“你这里面都加了些什么?”
灵犀没好气地拖长声音答道:“独活。”
萧琮微微皱眉,有些不明白,她今日怎么总是阴阳怪气的。心中忽然有个什么念头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听到殿外穆贤妃怒气冲冲道:“你是哪里来的贱婢,竟敢窥视陛下”,接着就是掌掴之声,还不待他有所反应,灵犀已经冲了出去,怒道:“孤的人你也敢打。”
说着就反扇了穆贤妃一巴掌,那穆贤妃出身高贵,何曾被人这样打过,却因对面是永乐公主,不好发作,因而只把气往已经伏跪在地的沈筠身上撒,抬起脚就往她身上一阵猛踹,边踹边道,“你们这些贱婢,一天到晚就知道勾引陛下,看本宫今天不打死你。”沈筠吃痛,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灵犀连忙过来将她推开,正欲替沈筠还她几脚,却听到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此时萧琮才注意到伏在地上那个宫婢打扮的女子,神情变了几变,端在手中的碗,也早已滑落在地,砸的粉碎。
他站起身,似是不可置信般,一步一步挪到那女子面前。
沈筠见他过来,只得将头紧紧贴在地上,心道,不要...不要...
只听他颤声道:“把你的头,抬起来。”
沈筠不动。
穆贤妃捂着被灵犀打痛的脸,恨声道:“贱婢,刚才不是还在窥视陛下吗?这会儿怎么又装模作样起来?”
萧琮却对她吼道:“闭嘴。”
接着又对地上的沈筠怒吼道:“你,把头抬起来。”
穆贤妃这才觉出事情不对,也不敢作声了。
沈筠无法,只得将头抬了起来,此时的她,已是泪水涟涟。
萧琮见了,连退两步,灵犀忙上前将他扶住,他却一把将她甩开,气得浑身发颤,指指她,又指指沈筠恨声道:“你们好...好得很。”
穆贤妃见众人如此态度,而那女子竟还以轻纱覆面,想到今日之辱皆由她而起,立时便过来对她吼道:“你这贱婢,陛下面前竟敢蒙面,还不快把面纱摘了。”
沈筠只得又低下头,仍是不语。
萧琮见状,眼中恨意更盛,穆贤妃道她竟如此嚣张,便过来一把扯下沈筠面纱。
那面纱原本是用银钩子钩在她发髻上的,此时穆贤妃用力一扯,便带下她一缕青丝,萧琮看了又怒又痛,上前反手重重扇了穆贤妃一个耳光,怒斥道:“有你什么事,还不给朕滚!”
那穆贤妃不明所以,也吓得不轻,只得被侍女搀着连滚带爬地走了。
萧琮此时似是脱力般闭上眼,转身往殿内走,边走边摇头道:“你们也滚,都滚,都给朕滚。”
沈筠见他的样子,痛心疾首,忽然觉得胸中一窒,她本能地用手捂住嘴,口中却还是喷出一口鲜血来。
萧琮原本还在神伤,自己这些年的相思哀痛,此刻竟然都成了笑话。
却听见身后灵犀惊呼:“卿卿,卿卿。”心中便知不好,转身看时,沈筠已晕厥在灵犀怀中,唇边指间衣袂上,全是鲜血,触目惊心。
等到沈筠再次醒来,见自己仍似躺在竹舍的榻上,四周陈设未变,萧琮依旧轻袍缓带,靠着熏笼假寐,一时便有些恍惚,觉得如梦一场,梦醒之后,人事如故。
她正盯着头顶的幔帐发呆,萧琮却缓缓睁开眼,见她已经醒了,便如往昔般,走过来坐在她身侧,微微笑道:“怎么这次醒来这么安静。”
沈筠长出了口气道:“妾还在想,自己是刚做完一场大梦,还是仍在梦中。”
萧琮却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我这些年也常常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梦里,把三生都过了。”
沈筠闻言,轻轻一笑:“你这次倒是难得的好脾气。”
萧琮自嘲道:“没办法,老了,折腾不起了。”
沈筠伸手抚住他的脸,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回来的,可我...想最后...再看看你...”
萧琮却握住她的手,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唇,低语道:“别说了,卿卿,还好你回来了,否则我们便连这最后的时光也要错失。这些年你不在,我才悟出一些道理,有些人,做了一辈子夫妻,却形同陌路,就算相守百年又有何意趣?而有些人,譬如你我,即便相处不过短短数载,也足慰平生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筠眼圈微红,道:“我只是不愿见你再痛一次。”
萧琮却又笑了:“飞蛾若不扑火,宿命凭何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