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南冠自结缨,桁杨卧起影纵横。坐移白石知何世,梦断青灯问几更。国破家亡双泪暗,天荒地老一身轻。黄粱得失俱成幻,五十年前元未生。”
这首诗就像刻在了脑子里,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淮南还是睡不着,起身掌灯,拿起本子在上面写下诗句。
狸狸跳上书桌,趴在台灯旁静静看着淮南。淮南拿起纸张看着,透过光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大李……
在那人生的最后一日,日军兵围城下,国军十几日苦战,眼看是守不住了,城里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学堂里本来还剩下六个学生,因为炮火和轰炸,死去两个,另外几个学生随着父母逃出城去,最后只剩下一个瘦弱的小女孩。
可是,那天破城前的轰炸,连这最后一个孩子也没保住。孩子的家人已经在战争中死去,大李将孩子掩埋后,便有同乡劝说大李赶快走吧,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大李在那小小的坟茔上添了最后一把土,慢慢起身道:“国已不国,又能逃到哪里去?”
空中日军的飞机轰鸣而过,扔下几处炸弹。街上都是惊慌失措的人们,城池已破,守军战死,虎狼般的日军正沿街大肆捕杀和抢掠。
大李在那古槐下静静的站了许久,忽然拿起鼓槌,使劲的敲向那铜钟,敲得震耳欲聋,随即扬手,大步走向教室。
在那空荡荡的教室里,大李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用力的写着,“同学们,今天是我们最后一堂课。今天,我们来学习一首诗,老师希望你们能记得,永远记得,这首诗……。”
有余弹落在院子里,教室被轰塌了一角,桌椅被炸翻,大李也险些摔倒。
有日军闯入院子,黑黝黝的枪杆对着大李,大李面不改色,依旧指着黑板上的诗句用力读着:“国破家亡双泪暗……。”
枪响了,大李身子向后跌去,他用双手努力的抓住课桌和黑板一角,想让自己不要这么轻易的倒下。
一个日本兵走上来,照着他的胸口补了一刀。
大李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下,在那教桌上留下了深深的抓痕。在那最后的气息里,在那缓缓闭上眼睛的刹那,有轻不可闻的叹息:“五十年前元未生……恨未生呐……。”
淮南听完阿寂诉说时,已经傍晚,眼角不觉有些泪痕,在那古槐树下坐了许久,方在阿寂的陪同下离去。
一夜辗转反侧,次日星期天,本来该休息的日子,淮南早早来到学校,直奔那后山处。
阿寂说过,大李的时间不多了,因为心中的执念,因为国破家亡的痛恨,导致死后的大李难以离去,魂魄一直在学校里徘徊,日复一日的重复着死前的情景。
可是,再执着的恨意和念想,也会有慢慢散去的一天。
其实大李自己也知道,再也不会有一个学生来听他讲课了,国已经没了,学生们也再也不会回来了。
当支撑着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抹念想在慢慢消散时,也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循环了一百多年的执念呢,在这无尽的时间里,从希望变成失望,最后成为绝望,终是到了该散的时候了。”阿寂叹息着,“是无可奈何啊,可又能怎样呢?”
淮南想起阿寂说这句话时,眸子中的灰暗,更是心疼。
也不知等了多久,大李终于出现,比之昨日落寂,今日的大李更显萎靡,拿起鼓槌敲响铜钟,道了声上课了,树下沉吟片刻,才慢慢挪动脚步走进课堂,寂静的教室依旧空无一人。
大李站在讲堂上慢慢道:“同学们,上课了,同学们好。”
淮南站在教室外,不知究竟该不该进去,最后使劲握了握拳头,告诉自己可以的,走向教室门前,站的笔直道:“老师好。”
大李一刹呆住,随即眼眶发红,慌忙转身擦拭,整理衣服,拂去灰尘,直起了腰板,缓缓转身,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向着淮南弯腰道:“同学好,请入座。”
淮南鞠躬:“谢谢老师。”在课堂中央坐下。
大李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着诗句,是那首燕越赋,就像昨日看到的那般,大李教淮南一字一字的认识这首诗,一句一句的反复读着。
淮南看到大李老师指着黑板的手都有些颤抖。
恍惚之间,似乎真的回到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头顶上有轰鸣的飞机,远处有不时落下的炮弹,街上都是四散奔逃的人们,枪弹声,惊叫声,孩童的啼哭声,如此慌乱的世道。
而只有这个小院,这间陋室,郁郁古槐下的吟读声,成为这慌乱世道唯一的救脱。
淮南不知道究竟读了多少遍这首古诗,直到外面的尘嚣终于休止,有日本士兵闯了进来,他们向着大李开枪,他们朝着大李胸口刺了一刀……
淮南惊愕的看着,呼喊着大李老师,想推开那些士兵,却推在了虚空中,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大李倒在地上,看着大李缓缓闭上眼睛,看着那抽动的嘴角,轻不可闻的叹息,“恨,未生,呐……”
时间好像进入了虚空一般,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淮南看到草丛里滚过一个酒坛子,“嗨。”是阿寂的声音,“我们一起走吧。”阿寂向着坐在槐树下的大李问道。
大李好像没听到,阿寂奇怪道:“你这人有些奇怪啊,都坐了一个上午了,动也没动,在想什么呢?”
大李依旧没听到一般,阿寂侧头看着他:“我叫阿寂,就住在山前不远处,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我姓李。”大李终于开口,“我住在学校。”
阿寂看向已经被大火烧的乌黑的墙壁,啧啧道:“这儿已经没法住了吧。我有两个酒坛子呢,不如分你一个。”
大李抬头看向阿寂,“我是学校的老师,我住在学校。”
“唉?老师啊。真不错,我都从没进过学堂呢。”阿寂道,“他们都走了,我们一起走吧。”
大李起身走向教室道:“我是学校的老师,我不能走。我要上课了……”
“嗯?”是阿寂的狐疑。
……
光线在慢慢变暗,“淮南,南南?南南?”好像有人在呼唤自己,淮南慢慢睁开眼睛,入目爸爸妈妈着急的脸庞。
“醒了,醒了。”妈妈抱着淮南喜极道。
“医生,医生,孩子醒了。”爸爸向着病房外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