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李灏说了很多话,从他出生开始说起,说了他的无可奈何,说了他的痛苦纠结。
李灏乃皇后娘娘所出,他出生时父皇和母后都很开心,但是那是锦上添花的开心,因为有太子殿下李瀛,也就是他同父同母的哥哥,长他九岁,却是文武双全,骑射皆佳,文武百官皆道:“太子殿下英姿勃发,众多皇子中数他最酷似皇上!”
说是众星捧月也不为过,偏生还谦逊恭敬,深得皇上喜爱,每每大小宴会,皇后娘娘也总是安排太子出尽风头。李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受的,那是他的亲哥哥,听到他受人夸赞比李灏自己被褒奖了还要开心。太子哥哥很忙,却也总是带着一些他差人搜罗来的小玩意儿逗李灏开心。
那是李灏过得最开心的日子了,所有人的精力和目光都放在太子哥哥身上,他才得以不用被母后逼着背枯燥的古文,研究陈词滥调的政治制度。
一转眼,李灏七岁了,哥哥一晃也是个丰神俊朗的少年了,皇后娘娘除了每日督促太子哥哥读书骑射,又多了一个顶顶要紧的事,就是每日从宫外源源不断送进来的姑娘画像中为太子哥哥选妃。
每每皇后将精挑细选的姑娘画像拿给太子哥哥看,介绍这又是哪家的姑娘,父兄官阶品级,对太子哥哥有怎样的助力,太子哥哥总是沉默以对。
皇后便怒不可遏,厉声说道:“你还在惦记那个野丫头!我告诉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辛苦培育你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让你如此作践自己的!”
太子哥哥也涨红了脸,温文尔雅的他头一次面红耳赤地顶撞皇后:“母后慎言!她不是野丫头!我和她两情相悦!何来作践一说!”
皇后对着太子哥哥离去的背影,气的直哆嗦,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居然为了一个乡野丫头……又是个妖女!”
年幼的李灏并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可以选择,太子哥哥总是爬到宫里最高的的角楼上坐着,一动不动望向远方,一坐通常就是一个下午。
皇后娘娘找不到太子哥哥,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她最喜欢的绿梅盏都摔碎了。李灏却知道,太子哥哥只要心情极差,就会爬到角楼上,太子哥哥带着他上去过一次,那里真的很高,建邺城都一览无余,伸出手,仿佛就能触摸到云。
他来到角楼下,脆生生地叫道:“太子哥哥,你不开心吗?”
李瀛看到是从小爱做他的小尾巴的小弟,从角楼上跳下来,一把抱起李灏,捏捏他的脸蛋,笑道:“怎么?你又逃学了?你也不怕母后罚你!”
李灏满不在乎道:“母后才没有空管我呢,太子哥哥不见了,母后差人到处寻,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李瀛眉头深锁,叹了一口气,并未说什么。
李灏用小手附上李瀛的眉头,用力展开,天真地问到:“太子哥哥为什么不开心?”
李瀛苦笑一声:“你都看出我不开心了,唯独大人视而不见,不,应该说,他们根本不在乎我开不开心,他们只在乎我有没有在他们最得利的位置上坐着,如同傀儡一般。”
李灏似懂非懂,眨巴着大眼睛问道:“所有人都喜欢你不好吗?”
李瀛笑了,这一回他的笑容里没有苦涩,眼里都是满满的柔情,他说:“得她展颜一笑,千夫所指又何妨!”
李灏越发好奇了:“太子哥哥,你是将来坐拥天下的人,什么样的姑娘能让你这样愁苦?”
李瀛揉了揉李灏的头发,笑容变得苦涩:“你还小,你不懂,不是每个女子都是削尖了脑袋想往宫里钻。有些姑娘啊,一生只愿寄情山水,纵情恣意,不愿拘于宫墙,困于名利。再说了,你觉得父皇母后会同意我娶一个无权无势的市井女子吗?太天真了!”
夕阳斜照,映得李瀛一身金色,宛如一座黄沙堆起来的雕塑,大风过后,分崩离析。
夜里,李灏还在熟睡,就听得寝殿外喧闹不已,还夹杂着皇后娘娘的怒斥声,李灏来不及穿鞋,赤着脚来到皇后的寝殿外,他从来没见过皇后如此失态,只着中衣,长发凌乱,正在歇斯底里地喊叫:“废物!都是废物!连个大活人都看不好!若是找不到太子,本宫摘了你们的脑袋!滚!滚去找!”
宫人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出去了,只留下皇后在殿内哀嚎,状若疯妇。
李灏害怕极了,他甚至不敢大声喘息,皇后也只是为了痛失她辛苦培育的优秀的太子而恸哭不已,丝毫也没有发现她另一个瘦弱的孩子在殿外陪她蜷缩着坐到了天明。
五日后,宫里传出丧钟,太子薨逝了,皇上和皇后都哀恸不已,谥端慧。
端慧太子薨逝后,皇后整日以泪洗面,忧思过甚,竟一病不起,终日缠绵病榻。赶走所有前来探望的人,她总觉得。所有人都是为了看她笑话,包括皇上。刚开始体恤皇后丧子之痛,皇上也算百般忍耐,千般宽慰。可是时间长了,难免疲累,来中宫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不久后,皇上就下了圣旨,因皇后病重,无力治理后宫,将三皇子的生母祺贵嫔晋为褀妃,授协理六宫之权。三皇子李瀚也时常被委以重任,朝中大臣都十分识时务,以储君之礼相待。
皇后听闻此间种种,愈发郁郁寡欢。李灏便每日都去请安陪伴,或是讲一段趣闻,或是背一段文章,皇后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来。
半年后,在元宵家宴上,皇后也能强撑着赴宴了,皇上在兴头上,随口问了一些关于治理南方水患的措施,李灏竟也对答如流,皇上龙颜大悦,赏赐了一斛珍珠。
李灏看向皇后,他发现皇后的眼睛亮得瘆人!她就像在看一棵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盯着他,嘴角生出的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自那天之后,皇后把所有的精力都花费在他身上,所有端慧太子精通的都要让他学个十成十,李灏明白,皇后之所以能从端慧太子的事中走出来,全靠一心一意想要重新复刻一个端慧太子这个信念支撑,李灏不忍忤逆。
她几近疯狂地强迫李灏学习,时常动辄打骂,有一次,皇帝路过皇后宫殿时,正碰上皇后在责打李灏,瘦小的李灏挺直腰板,一声不吭。
皇上冲进来,一把推开皇后,怒吼道:“你疯了!你何苦这样逼他!他还这么小!”
皇后虽然是请罪,但是神情倨傲:“臣妾不过尽了做母亲的职责罢了!他生在皇家,这些便是他的本分!”
皇上不可置信地指着皇后,嘶声道:“你果真是疯魔了!你逼得瀛儿……如今你又……朕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朕再也不会立你的儿子为太子了!你大可不必如此待他!”说完拂袖而去!
皇后颓然倒在地上,李灏上前去扶,却被皇后一把推开。
次日,皇上册封了三皇子李瀚为太子,褀妃晋封为祺贵妃。
可是皇后如何能善罢甘休,她的父亲是镇国公,她的兄长是从一品的建威将军,王氏一门荣辱都寄于她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怎能坐以待毙!
多年苦心筹谋,终是令太子李瀚相信皇上对他起了废黜之心,引得祺贵妃和皇太子母子孤注一掷,合力郑氏兄长郑多禄逼宫谋反,一着不慎,从东宫太子沦为阶下囚,也只是朝夕之间。
那一夜,恰是皇后命人快马加鞭将李灏召回建邺,李灏刚进宫门,只见火光冲天,兵械交加。
李灏被护送至皇上身边,奉命留在勤政殿护驾,皇后的兄长也就是李灏的舅舅领旨平乱去了。
皇上听着门外的械斗声,坐在陛阶上,招手让李灏也坐,李灏只是走过去立在皇上身边,微微俯身,并不敢坐。
皇上也不强求,自顾自地笑了笑,然后对李灏说:“你看看,这就是所有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位置了!父子反目,夫妻离心,一切一切都是阴谋算计,争名夺利。所有的可以说出口的情分,不过是获得更多利益的筹码。朕有时想想,若不是朕当时没有做了这皇帝,那该多好!做个闲散王爷不好吗?”
李灏默然,不知如何劝慰,此时眼前的面如金纸的人不像是威严的皇帝,只是一个颓废的老人,不过是天命之年,看起来却垂垂老矣。
一直到了天明,殿外传来了建威将军王峥的声音:“陛下!乱臣贼子已拿下,余党尽数伏诛!”声音里不无自豪,充满邀功的意味。
皇上冷笑一声,站起来背对着李灏,颓然道:“你且去吧!朕乏了,让他们回去歇着,其他事宜,改天再议。”
李灏领命出门了,饶是李灏在江湖也算小有名气,见过的血腥也不算少,可是看见眼前的场面,仍是腿软不已。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都是尸体,有叛乱的人的尸体,也有平乱的人的尸体,都被幸存的士兵和宫人抬到运尸车上。雪白的玉阶上都是鲜血,有些已经暗红凝固,有些甚至还能看得到热气。
被那些士兵面无表情地用水冲刷着,他们不知道经过多少次这样的杀戮,才能够如此木然,面不改色。血水汇聚成一条水流,让人触目惊心!
等第一缕阳光照到这皇宫,一切又是崭新的,没有血迹,没有血腥味,只有一批又一批填进来的人。
远处建威将军正在眉飞色舞地指点着战场上的士兵,仿佛刚才经历的不是一场血战,他看上去更像是盘点着地里的丰收的庄稼,一脸喜气洋洋。看见李灏出来,扭动着肥胖的身躯飞奔过来,对着李灏笑道:“怎样?外甥!舅舅没给你丢人吧?哈哈哈哈……”
李灏看着他满脸横肉唾沫横飞,没来由地干呕起来,飞快地跑了出去,后面传来王峥粗声粗气的不满:“我们王家怎么有这样弱不禁风的孬兵蛋子!要是端慧太子还在……”
李灏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出宫门,他才停下来大口喘息,好像一条不小心跃到岸上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