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塔村,西塔村,木塔镇……这一代的村镇都与“塔”有关,原因是崇尚禅宗,光是路过这百十来里路,祈翎就数出了三座古庙,如此贫瘠之地,庙宇却修得有模有样,大院深宅,浮屠高塔,这一代人对仙佛的尊崇,可见一斑了。
自然如此,禅宗有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形象,越是贫苦的人家就越相信此教义,他们除了信仰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依靠。这也是一种无形的可悲。
世上有仙魔不假,但绝对没有神佛,这些都是教士根据自己的思想杜撰而出,人间太多战争了,战争带来的疮痍也过太明显,贫苦的人们只能依托信仰祈求平安,久而久之,神仙妖魔混为一谈,于是,复杂且矛盾的思想就此诞生,人间王朝也进入了一个诸天神佛,百家争鸣的时代。
祈翎沿途拜访过一家寺院,但近了看才发现大门破烂,砖墙垮塌,石台上长满苔藓,院儿里遍地杂草狼藉。寺院早已人去楼空,壳儿还在,魂儿丢了。
当然了,若你发现拜佛没用,他保佑不了你,谁还会再信呢?是这么个理儿。
祈翎倒还埋怨过这些寺庙僧侣,自家母亲很早就已吃斋念佛,各大寺庙都捐过善款,最后呢?还是病痛而世。亏得老道用仙树做了个法身,又使大神通法术才将她勉强救活,能打能用才叫真本事,满口教义无作为,迟早会走向覆灭。
那些个坏蛋,根本就不可能放下屠刀改过自新,反之斩草不除根便会后患无穷。
坏人是真的坏,而且坏的一点儿也没理由。坏人哪儿需要理由?找理由的坏人就不配叫做坏人了。
……
祈翎下山时刚过辰时,救下郭小醉,击退鞑虏骑兵时已经过了正午,再沿着阳关大道策马飞奔了半个时辰,一座古朴的小镇子映入眼帘。
荒地湿润,木头牌坊容易被霉蚀,故此,村店镇口都用石碑当做路牌——木塔镇,苦中作乐的一个小镇。
镇口盘踞着七十号精壮的男人,他们削尖的杉木做路障,破旧的土瓦立城墙,各个提刀持棒,不说威风凛凛,也志气昂扬啊!
士兵不作为,民兵守国门?究竟是可笑,还是可悲?
“你是从哪儿来的?!”祈翎被三个手持长矛的民兵阻拦在镇口。
祈翎撩了撩额间几根头发,争着脸面说:“你们看我的面孔就知道我是汉人了,大家都是同胞,快放我进镇吧?”
“嘿!你小子答非所问不是?我问你是从哪儿来的,谁管你是什么人?汉人!汉人了不起?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呸!窝囊废,羞耻与你们做同胞。”
民兵的面相虽与汉人无异,但从说话口音和服饰穿着上来看,应该是少数民族。汉人军队不仁义,他们肯定不服气。
祈翎轻叹一口气,老实交代:“我本汉州的商人,到此东塔村收购药材,后遇到百越人追杀,匆忙中夺下一匹白马逃回……现在一心只想回家,仅仅路过此地而已,你们行个方便。”
三个民兵互相用客家话商量了几句,祈翎也听不太懂。最后一个民兵伸出手,摊开手掌心,索要道:“这条关口本来只让栗族人通行,你们汉人要过去,得收钱,三十两银子,一两也不少。”
看来这帮人真没把汉人当同胞。祈翎刚下山,一身青衣,两袖清风,除了一柄仙剑,几件法器之外,再也没有其它值钱的物件儿,从哪儿去找三十两银子出来?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时,一声娇呼从土墙下传来:
“祈翎公子,祈翎公子……”
郭小醉一边招手一边跑出镇口。
“祈翎公子是我们东塔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帮忙挡住百越人,我们全都活不了……”
郭小醉与民兵们解释了一番,民兵也就没再多加为难,摆了摆手便放祈翎入了关。
“我就知道你武艺高强,一定能回来的,所以我就在镇口一直等你,盼你,果然老天保佑,你毫发无损地出现了,还带回来这么漂亮的一匹马儿。祈翎公子,你真是厉害惨咯,真是个大英雄……”
郭小醉走一步就是一句夸奖,言语中散发着浓浓的暧昧情愫。
祈翎下马与郭小醉一起步行,面对夸赞也只是“嗯哦”回答着,目光全放在镇口的民兵身上。这些汉子虽然满腔热血,但武器都是些粗糙的铁具,路障与土墙顶多只能摆个样,真要对垒起来,仅凭刚刚那两百骑兵,一波冲锋便能攻破此关。
得赶紧撤,否则下个东塔村必是此处。
“小醉姑娘,你知道这里的民兵队长是谁?我想找他聊两句。”祈翎问道。
“你想找他聊啥子?”小醉反问祈翎。
祈翎说:“想让他撤兵,离开木塔镇,凭他们这点儿兵力和装备是肯定受不住的。”
谁料小醉却说:“没有用的,泗城里的军队已经写来好几封信让他们退,可这里毕竟是我们的家,大多数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儿,宁愿死在这片土地上也不想背井离乡,再说了……再说了……”
她低下头,声音悲伤低沉:“大燕其它州县根本就看不起我们坝州这些少数民族,逃,能逃到哪儿去?没钱,没粮,没屋,马上就到晚秋了,只能被冻死饿死……”
说着说着她就不禁抹起泪花儿来,“从小到大,那次战争不是这样,好不容易安定了十年,又开始了,我爹他,他……呜呜呜……”
她未说完,又一头倒进祈翎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小醉姑娘,你上午哭的泪水,它还没干呢……”祈翎哭笑不得,不过怀中的女人还是香软可餐的。
“啊?我太羞脸了。”女人一羞,赶紧从祈翎怀中抽离,捂着发红的脸颊,赶紧在前带路,不敢喘大气儿了。
祈翎摇头笑了笑,跟着小醉走进木塔镇。
木塔镇几乎成了灾民们的避难所,颓废地坐在街道两旁,有力气地还能“哎哟”叫几句,没力气地就倒在路边静静等死,孩子饿得哭,母亲就抱着孩子一起哭,老鼠,树皮,草根,河蚌,能吃的都已吃光。
人们咳嗽呕吐,粪便倒满街道,疟疾与瘟疫相互传播,恶臭的街道仿佛笼罩了一层死亡的阴霾,无时不刻都有饿死、病死的尸体抬出,此情此景,十万个“惨”字都表达不得!
祈翎心里又怒又恨又悲,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惨绝的景象?这还是他印象中那个国泰民安的大燕王朝么?哪怕再是不济也不能以骨为薪,易子相食啊!
“小醉姑娘,你们必须走,待在这里就算不被饿死也会病死。”祈翎郑重地对小醉说。
郭小醉蹲守在老母与弟弟身旁,满眼悲伤无奈:“可我们能去哪儿?军队不会让生病的人过关,州令也不会让难民入城的……”
“跟着我走便是了,我带你们离开这儿,寻找安身立命之所。”
祈翎一直都谨记着“宇文”姓氏的含义,他虽不是很清楚自家到底多有钱,但凡稍微大些的城市,就一定会有宇文家的产业和钱庄。拿点儿出来安抚灾民,应该不是难事。
“大家听好了,愿意跟我走的就在我身前排队,我会带大家离开这儿!”
祈翎高举着拳头,扯着嗓子大喊。
尴尬的是,并没有多少人理会他,多数人只是看他了一眼,摇摇头继续昏睡。只有从东塔村逃出来的几十口人,愿意随他一起讨生计。
乱世之中,站对了队伍,那就能活。祈翎没有再高喊第二声,一次仁慈已是仁至义尽,难不成还得求着他们跟自己离开?
祈翎在集市中找了一辆废弃的板车,给白马套上缰绳,让老弱妇孺坐车,年轻的便下地走路,一行二十一口人,赶在天黑之前,摇摇晃晃走出了木塔镇,一路向着东北,赶往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