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天之后。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此刻是月圆之夜的前夕,太阳刚刚落山,有黄昏后的风景。
县衙放假三日,不留一人当职,差役每人领了一盒月饼与五两银子,早早回家欢喜团圆。
“师爷去哪儿了?”
“师爷何时回来?”
“师爷怎么还不回来?我想她了。”
在安昌县衙里,在差役们的心目中,师爷的地位甚至比祈翎这个当官儿的还高出一截。
祈翎独自一人坐在公堂上,托着腮,凝望着房梁上悬挂着的紫微仙剑,手中不停把玩着一张白色面具。
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让他坐立不安,茶饭不思。
月圆之夜,天门山上又会发生点儿什么事呢?
……
……
月圆之夜,凌虚十三峰,不论师尊、弟子全部集中在主峰天门山,每人一张小桌,一盘仙果,一壶仙酿,几道小菜。一起庆祝中秋佳节。
凌虚宫是整个山门最大的会堂,货真价实的雕栏玉砌,仙人居住的玉宇琼楼。
掌门吴明子与白石老人共坐上席,副掌门与各峰主、长老坐在左侧,参议的宾客坐在右侧,殿内约设下三百余席。
金丹期以下的弟子落坐在宫殿外的“麒麟台”上,辈分相同,修为相同,交际起来也不会拘束。
银怜托着腮,凝望着天上的月亮,桌上的仙果佳肴一口未食。
“唉……”
别人在把酒言欢,她却唉声叹气。
“银怜,这仙果三十年开花,三十年结果。吃一颗能增长不少修为呢,你筑基在即为何不吃呀?”
一个十八九岁的花季女修凑过来询问,若论美丽她肯定比不上银怜,但要论可爱银怜却也不及她。她叫宁微微,是银怜转拜师门后所认识的第一个好朋友。
银怜轻轻摇头:“我没食欲,再好的东西也吃不下,你拿去吃吧。”
“啊?今年若不是遇上‘百家同盟会’,咱那儿能搭着享福呀……你真不吃?”
“你拿去吃吧,三个全赠你了。你也该好好补一补了,你的修为要是再不进步,丁师傅肯定还要骂你。”银怜用手肘将果盘推给宁微微。
“谁叫我资质差嘛……嘿嘿,那我就不客气啦。”
宁微微最大的可爱便是她脸上的婴儿肥,水嫩得就像是生剥的鸡蛋一样,她抓起仙果,大口大口地啃食起来,边嚼边问:“银怜,你老盯着月亮叹气,是为什么呀?”
“我娘……”
银怜印象中的母亲,就像月光一样褒美温柔。她也曾告诉过她,自己就住在月亮宫殿上,每到月圆之夜便会翩翩起舞。
但那都是骗小孩儿的谎话,眼前的月亮除了孤寂之外,再也没有任何感情。
“唉……没事,不看了。”银怜收回目光。
宁微微斜眼一笑,又问:“难道是在想你的情哥哥?”
“情哥哥?”银怜脑海中不由闪过与祈翎亲吻的画面,脸上瞬间便添了一抹腮红,虽说是被强迫的,但她心里却非常亢奋,好想再感受一次他的温度。想着想着,她暗啐一声:“好羞,好羞……”
“咦!发春了,发春了!”宁微微在一旁幸灾乐祸。
“讨厌,不准乱喊,谁发春了?只是……这酒辣得慌。”她扑上去捂住宁微微的嘴。
“你可一滴酒也没沾,哈哈哈……”宁微微顺着银怜的腰窝狠狠一掐,一声“哎哟!”让所有人都转过头来打量了。
“微微,你好讨厌!”银怜掩面羞怒,以往她永远持有一种王室成员的高傲,如今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好啦,不和你开玩笑了,咱们这个年纪,喜欢男人不挺正常的么?”宁微微捧着肉嘟嘟的脸蛋儿,痴痴地望向凌虚宫:“素闻九清贤庄的贤士各个英俊儒雅,今夜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还有还有……那个和尚也好生俊俏,还有还有……最可爱的便是那个崂山道士了,年纪轻轻便当了掌门,我呀,若是能有幸与他结为道侣,那我岂不是掌门夫人了?咦……银怜,我好羞,好羞!”
宁微微发起春了,要比银怜疯狂得多,她搂着银怜的胳膊,脸蛋儿红成了娇艳的粉红色。
“我终于知道你为何修为老是提不高了,原来天天脑子里都在想这些,”银怜没好气地戳了戳宁微微的额头,又说:“人家崂山可不像咱们凌虚,道士要守清规戒律,不能成亲的。你还是省了这份儿心吧?”
“呃?……哼,难怪崂山香火欷歔,一点儿传宗接代的觉悟也没有,他要是敢娶我,我就敢给他生……生十个儿子!”
“嘘……你小声点儿,羞不羞啊?”
“嘿嘿,开个玩笑嘛……银怜,我的仙酿已经喝完了,你的还一滴未动,送给我喝了呗。”
“不许!万一你喝醉了,真冲进大堂把人家冒犯了怎办?”
“哦……你不给我喝,我就冒犯你!”
……
“师妹。”
银怜正与宁微微你侬我侬时,一声轻唤突然在耳旁响起。
季尘换了一身紫衫,其不论容貌,修为,身高,在一众晚辈里皆是拔尖儿的存在,走到哪儿都光彩夺目,不少女修冲他暗送秋波。他却径直来到银怜面前,微笑中充满了心酸:
“看来你在七星峰过得很不错。”
“大师兄……”银怜始终无法正视季尘,可能是出于愧疚,也可能是出于尴尬。
“那天的事,三师弟与师傅都很后悔,所以我——”
“别说了。”
银怜闪烁着目光呵断季尘,王正阳下手毫不留情,哪儿念及过师徒之情?替他挡下致命一击的是宇文祈翎。为她奋不顾身的人是他,她以身相许的人也将是他。
“这里有一壶仙酿,我不饮酒,送给大师兄你了。”
银怜将酒壶推给季尘,随之将剩菜剩饭往储物袋里丢,又招呼宁微微:“包子在家关得太久我不放心,咱回去吧?”
宁微微点点头,也帮忙收拾起剩饭剩菜。
“师妹——”
“轰隆!”
一声晴天霹雳,夜空突然炸开一道金雷,惊得地动山摇,石破天惊,众人桌上的酒壶轰然炸成粉碎!
金雷划过之处,夜空开始扭曲,一股强大到泯灭的威压瞬息间便笼罩了整座天门山!
“结界遭袭!全部弟子听令!退居后院躲避!”
掌门吴明子,白石老人,携众长老一齐飞出凌虚宫,议会的百家宾客们相继出殿查看。
“快!所有金丹期以下的弟子,玄境以下的宾客,全部退守至后院,来者威压太强,恐生意外!”
凌虚八千弟子全部有序地往后院转移。
“刺啦!”
夜空被撕开一条裂缝,一种荒芜的虚空气息灌入人间,紧而听裂缝中传来一声大笑:
“哈哈哈……花好月圆之夜,吾携十二位道友一起助兴,汝等可欢迎?”
笑声浩瀚,如擎天之音,来不及撤退的炼气弟子,被压迫得口吐精血,就连金丹修士也须得御灵护体。
无年暗道一句:“很强。”
叶乾苦涩道:“你都觉得强,那就是真的强了。”
无年上前一步:“我可以试试。”
叶乾把无年拉回来:“你现在的身份是长孙誉,若你暴露了,后果不堪设想。让其他人先试试吧,若是再不行,你我一起上。”
无年沉声凝眉,冷眼望着虚空裂缝。
裂缝中走出十三名袍服不同、年龄不妨的修士。一个身穿玄黄袍服的鹤发老者走在最前,他的实力最强,他的神色最傲。
若是天上真仙,又怎看得起凡间地仙?
十三名踏出虚空的修士,各个眼神高冷,睥睨着天门山上的一众“地仙”。
“人间的灵气果然稀薄,能在此修道成仙者,大概还是有些实力的,诸位不要掉以轻心啊。”
提醒的话,语气中却充满了不屑,鹤发老者眼眸一沉,冷冷瞪向吴明子等人:“当然,汝等若肯束手就擒,吾可不杀。”
吴明子身为一派之尊,人在山门在,心在,傲骨也在!清风明月下,他白发飘飘,淡然道:“听你的称呼,应是魔界来的修士。看你的修为,应属位列魔君之流,贫道凌虚掌门吴明子,你可敢留下姓名?”
“呵……看架势,汝等并不打算应诏,那好,老夫便让你们死个明白,”鹤发老者高声自报家门:“吾乃魔界乾元门八部魔君之一,黄龙真人,身后诸位乃我门中长老。此来人间的目的很简单,便是清理魔界一统六界的绊脚石。”
“一统六界?哈哈哈……”白石老人捧腹大笑,“简直荒诞至极,邪祟之辈也敢有此念想?你可问过仙朝众修?”
“哈哈哈……”黄龙真人还之大笑,“一众地仙果真是井底之蛙,仙朝圣君早在二十年前便已陨落,众仙修亦瑟缩在封界之中不敢露头。小老头儿,飞升仙朝的渠道已经关闭,你们人间再无人可长生不老了!”
此言一出,众地仙哗然。圣君何许人也?竟身崩道陨了?白石老人黑脸不语,掌门吴明子却指天大呵:
“邪魔散仙,岂有资格与我鸿钧大道相比?老魔头,你若要战,何须多言!”
“众人听令,一起加持结界,守卫山门!”
道宗金丹期以上的修士不下八十,人手一道灵光射向天际,峰顶之上,夜月之下,一道金光封界赫然显现!
“哼,垂死挣扎!”
黄龙真人只身上前,双目一开,通天修为笼罩天际,张口喷出一道赤光,直击道宗封界——
“呼哧!”
“咚!”
整个封界为之一颤!圆滑的界面扭曲变形,金色光辉也逐渐变淡!
凌虚众修不由心里一沉,这老魔头仅一人之力便可对抗八十人合击,倘若封界破碎,剩余魔修杀入,可还有还手之力?
“唉……道宗啊道宗,教义万不该如此!化神者飞升仙界,得道者不问世事,如今道宗有难,他们又在何方?唉……”
白石老人连哀叹两声,面容一横,眉头一紧,身批耀眼白光,一举冲出结界:“到最后,还是麻烦了小老儿我!”
“师伯,我随你一起!”
掌门吴明子紧随白石老人一起飞出封界。
“哦?先来两个受死的?”黄龙真人收起攻势,转头面向飞出封界的两名白头老翁,他嘲笑:“人间地仙注定是蝼蚁,也不知魔祖为何忌惮,白白浪费了二十年光阴。”
“废话少说,赢者自重,输家自羞。老魔头,今日你犯我宗门,必叫你有来无回——”
“太乙剑!”
凌虚掌门之剑,历代传承神兵。
吴明子一招手,无形化剑于掌心,灵光阵阵,剑音颤颤。
白石老人也摊开掌心,一根三尺长的烧火棍出现在手中。
“好,诸位长老勿动,吾一人皆可,”黄龙真人大袖一挥,一副八尺宽的卷轴赫然出现在头顶,“这幅黄龙图,便是汝等葬身之地!”
卷轴敞开,一道金光自画卷中散出,如囚笼锁链,直窜白石老人与吴明子。
“师伯,此图乃神通之术,我主攻,你辅助,若见势不对你可退守山门,领众修再战!”
“吴掌门……也罢,接招了!”
吴明子心念一动,元婴之灵透体而出,结合手中仙剑,身化浩瀚青光向前冲锋。白石老人高举“遮天棒”,以元神之力,引一道赤色屏障加持于吴明子法身,助其破开金光。
“呵……剑修?持剑之修?”
黄龙真人蔑笑不止,不仅是对吴明子,亦是对广大剑修的亵渎!
“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看我黄龙玄图,气吞世间万物——开!”
黄龙玄图全面敞开,足有百尺之长,画轴饶空圈出一个只金箍,将白石老人与吴明子彻底围困其中。
吴明子持剑半步难行,只能试以飞剑攻击,可剑未出手,一束金光便迎面袭来——“啪!”身上加持的赤光屏障轰然破碎,他不得不往后撤退,与白石老人背靠迎敌。
实力悬殊,胜负已定,再做争斗已是徒劳!
“师伯,我拼尽全力将你送出,你速去天机阁,求救衣百元!”
“吴师侄……”
“此刻岂能优柔寡断!”
吴明子将剑一横,啐一口精血祭剑,认准画轴衔接之处,携白石老人飞身破阵!
“呵……你以为壁虎断尾便能逃出我的魔掌?简直愚蠢可笑!”
黄龙真人再挥衣袖,金箍不断收拢,犹如旋涡,以席卷之势拦截吴明子突袭。吴明子脸色苍白,剑光微弱,显然已力不重心:“师伯啊,此次凌虚遭劫,我羞见列祖列宗啊……”
“师侄勿忧,即便老夫道陨,也会将这些魔头赶出人间!”
白石老人怒看黄龙真人,目中已有视死如归之像。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清风吹入金箍,风也不大,但偏偏就能吹走画卷。
清风变作一只手,捞起白石老人与吴明子便往封界里拽去。
黄龙真人眉头一皱,张口一道赤光射向被救走的二人。
“呼哧!”
一道金光乍现,瞬时便抵消了赤光,再仔细一瞧,那金光之中包裹着一柄由八十一颗孔方金币所缔结编织的小剑——崂山道教的“金钱法剑。”
“哦?还有其他高手在场?”
黄龙真人瞪目俯瞰凌虚之众,身后的十二位长老也一齐围了上来。能凭一阵清风便破开“黄龙玄图”者,绝非等闲之辈。
那个浓眉大眼,长相可爱的崂山年轻掌门人,挥挥衣袖,召回了金钱法剑,轻声对那十三魔修说:
“贫道裴求世,此次出山只为拯救苍生,人间已疾苦不堪,诸位就不要再来添乱了。”
黄龙真人一看是个嘴上无毛的年轻人,抚须大笑道:“吾也算明白为何魔祖忌惮人间,汝能一招破了黄龙玄图,说明还有几分真本领,汝可敢出界迎战?”
裴求世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夹出一张金色符箓,随之轻轻一抛,符箓悠悠飘向空中,最后贴在山门封界上。原本摇摇欲坠的封界瞬间恢复成色,更有一道似彩虹般仙光稳固加持。
裴求世轻叹一口气,对众人说道:“此次出山,并未携带多少法器,即便出界也难以应对十三魔修,这道‘钧天符’可保山门无恙些时辰。具体如何自救,大家应该齐心商量商量。”
凌虚众修与百家宾客皆聚拢于麒麟台,商议如何应对界外的劲敌。
“怎么?要做缩头乌龟了么?汝等蝼蚁可敢出界迎战?”
黄龙真人与十二魔修一齐骂阵,用功法与仙器对着封界狂轰滥炸!
有“钧天符”加持的封界果然强硬,不论魔修再造声势,它也丝毫不为之动摇。
“你觉得如何?”叶乾拉着无年问。
“不好说,”无年遥望青山外,浅浅担忧道:“我感到东南方有一股更强大,更邪魅的妖气正在滋生,这些魔修只是侵略的开始。”
叶乾顺势所望,皱眉道:“那是睦州方向。”
无年说:“魔界入侵人间,绝非一时之举,来到人间的肯定不止这十三个人。”
“实在不行你就卸下伪装吧。”
“那长孙誉的死,你儒宗来抗?”
“唉……再说吧。”
……
后院,众弟子如同一群惊恐的羔羊,生死皆不由己。
银怜捧着乾坤海螺,犹豫着要不要呼出救援。可他来了,岂不也是送死?
“银怜,你老捧着个海螺作甚?”
“它……可以传音给他,可是……”
“那你赶快试试呀,叫他去搬救兵。”
“我……”
银怜咬着嘴唇,玉手微微颤抖,她举起乾坤海螺,颤声唤了一句:“祈翎,我……我怕……”
……
安昌县衙,公堂大梁之上,悬挂着一把剑柄。
剑呢?
剑,已然出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