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盛文知道这个问题会引发苏云卿的伤感,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苏云卿慢慢从坐位上站起身,缓缓地走到窗前,将目光投向窗外很远的地方。
远处夕阳西下,一轮火红的落日正在地平线上缓缓移动着。那炙热的火球灿烂而辉煌,散发出一种天地间从未有过的、动人心魄的成熟之美。太阳将四围的天空染成一片耀眼的金红,一些镶着金边的半透明的云彩像喝醉了酒一样红着半边的脸嵌在锦缎般的天空里。几只黑色的大鸟从远处略过眼前的天空,那黑色的剪影灵动而悠闲,不经意间装点了绚丽的天空。
苏云卿望着火红的落日,她的目光悠远而又悲伤,仿佛穿越了眼前所有的障碍,一直望向了遥远的家乡。又仿佛越过了时空的界限回到了当年那个温馨的、其乐融融的,有父母陪伴着的家。
许久之后,苏云卿缓缓说道:“我平生所学全由母亲所授。母亲博学,原本可以传授更多,可惜我年少贪玩不懂珍惜,辜负了她老人家的期许。”
停顿了一会,她继续说道:“谁曾想家中突遭变故,母亲连一句嘱托都没来得及说就扔下我走了。父亲无法承受母亲和铭儿同时离世的打击,也病倒了。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那么让人措手不及。我毫无准备,也没有任何防范,所以才被王姨娘……”说道这,她哽咽了,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卢盛文自方自语道。
随着最后一丝光环的隐没,天空变得暗淡起来,成了模糊的一片。房间的气氛也随之变得凝重。正在这时,王掌柜突然走了进来,“少东家,门外来了一个卖玉的,说他手上有几件上好的玉器。我记得您曾说过想买一个扳指,要不要我把他带进来,你先看看?”
“好啊,带进来瞧瞧吧。”为了打破房间里的沉闷,卢盛文爽快地答应了。
卢盛文回到自己房间,让伙计点亮了蜡烛,房间里立刻变得明亮起来。
过不多时,王掌柜带着一个陌生人走进了房间。“这里果真是名不虚传啊!”那人一进门便大声说道。
王掌柜以为他是在说隆昌,刚想附和两句,就听那人继续说道:“人这么多,又这么热闹、这么繁华,想不富裕都难啊!我们那种小地方根本没法和这比。”
王掌柜不觉把脸沉了下来。
那人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补救道:“您这里就更不用说了,自然是全镇州府里生意最旺的一家。”
“老板有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瞧瞧吧。”卢盛文说道。
“实不相瞒,我身上确有几件上好的玉器,不过玉器跟别的东西不同,是不是跟你有缘就不知道了。”
卢盛文和王掌柜相视一笑,“那你怎么判断我和这玉有没有缘呢?”
“拿出来一看便知。”那人一本正经地说道。
“好,那就拿出来看看吧。”王掌柜催促说道。
于是那人把手伸进怀里,慢慢摸索出一个红绸子小包,然后一层层将它打开,最后露出一个玉扳指来。
满人在入关以前,主要以游牧狩猎为主,扳指便是骑马射箭之人的必备之物。他们把扳指套在拉弓弦的大拇手指上,用它勾住拉开的弓弦,弓弦拉得越满,射出的箭也越有力量。自清朝建立以后,满人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骑马射箭了,但是扳指却被保留下来,成为他们身上为数不多的既可显示身份、又能表明财富的装饰。
扳指刚拿出来时,卢盛文以为是个黑色的,但是仔细看过之后才发现其实是墨绿色的。后来那人让他把扳指拿到窗前再看一看,借着窗外所剩无已的亮光,卢盛文发现扳指的颜色又变浅了。
“果真是件好东西。”他禁不住赞叹道。“去把云卿小姐请过来。”卢盛文对一旁的兴儿说道。
不一会苏云卿走了进来。
“你瞧瞧这个?”他把扳指递给了苏云卿。
苏云卿接过扳指,她只用了一眼便认出了它。不只是它,所有经周管家之手卖出去的东西她几乎都见过。
苏云卿不动声色问道:“请问老板这扳指是从何而来?”
“这是一个老朋友卖给我的。”那人回答道。
苏云卿看了看他,转身对卢盛文说道:“是件难得的好东西,若是喜欢买下便是。”
“看来还是这位姑娘有眼光。”那人说道。
“老板打卖多少银子?”卢盛文问道。
其实,卢盛文很早以前就想买一件板指了,只是一直没遇到喜欢的,现在听苏云卿也说这是件好东西,于是动了想买的心。
“实不相瞒,曾经有人愿意出五千两银子,但是我都没卖。因为我已和卖我扳指的老友失去了联系。我本打算留着它作个念想,可是后来一想,与其天天坐在家里等,不如主动出去走走。既可以到外面找找新的商机,说不定还能恰巧碰到那位老朋友。所以我这才下了卖它的决心。既然东家真心想要,我还是那个价。”那人说完便伸出了五根手指。
卢盛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苏云卿,然后把扳指在手里颠了颠,停顿了几秒后才说道:“好,成交。”
事后大家得知:那人名叫福显福,曾是一家玉器店的老板。因为一些不方便说的原因,他家的玉器店已于上个月前关门了。虽然不再卖玉了,但是吴老板并不打算离开这一行,因为除了玉,他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
最近他听人说:有人在山里发现了原石,就是外面被普通石头包裹着,里面却藏着价值连城的玉石。吴老板听说后也想去碰碰运气。他觉得自己在辨别玉石这方面还是有些才能的,于是才有了这次外出。
卢盛文祝福了吴老板,希望他此行能顺利。既能找到的原石、又能找到老朋友。最后还亲自将吴显福送出了大门。
吴显福前脚刚走,后脚陆鸿翔就进了隆昌。他像一阵风一样,人还没看到,声音就先传了进来了。
“盛文兄:你一定要把这个苏云卿介绍给我认识一下。”陆鸿翔说到。
于是,卢盛文将苏云卿引荐给了陆鸿翔。
三人坐在苏云卿的房间里,陆鸿翔将这些天在街上听到的有关隆昌和苏云卿的传闻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他讲得是那样风趣、那样生动,又那样幽默,好像是在讲一件他亲身经历过的整件。
而卢盛文和苏云卿则坐在他的对面,像听故事一样。苏云兮还不时地被陆鸿翔的话逗得低头浅笑。
卢盛文还注意到,陆鸿翔在和苏云卿讲话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拘谨和胆怯。他谈吐自如、收放到位,那种洒脱、随性的做派甚至到了让他嫉妒的程度。
卢盛文以前从没发现陆鸿翔在与人说话时有什么过人的长处,就像他从没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什么短处一样。然而,在面对苏云卿时,陆鸿翔的确比他自己表现得更出色,或者不如说是他自己做得太糟糕。
心里的紧张、动作的拘谨,加上语言的笨拙都让卢盛文感到费解,有时甚至到了恼怒的程度。可是费解和恼怒过后,他还是无法摆脱这种紧张又被动的局面,直到七天之后,他从素县回来时,这种状况才完全消失。
吃晚饭时间到了,卢盛文和陆鸿翔准备出去吃。陆鸿翔想邀请苏云卿一起去,但被她拒绝了。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卢盛文知道她不喜欢热闹,于是也没再勉强。
临出门时,陆鸿翔向苏云卿发出了一同前往茗源山的邀请,并且表示这一次绝不许她再推辞。卢盛文也希望她能出去散散心,于是附和道:“那里的风景极好,是远近闻名的休闲去处,错过了会很可惜的。”
苏云卿从小就渴望外面的世界,她曾无数次从古人的诗句中读到过有关田园、山村、塞外、山川、河流、庭院的诗句,诗句中展现出的壮阔、雄伟、浩瀚、以及轻柔、娴静、恬淡之美无不令她陶醉、让她向往。很早以前,她就希望能有机会出去走走,去真实地感受一下山川大地之美。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这个心愿几乎从未得到过父母的满足。
现在,当卢盛文和陆鸿翔向她发出邀请时,她的心活了,她真希望能借着这个机会来满足一下自己的心愿。
卢盛文看出了她在犹豫,他刚想说话,一旁的陆鸿翔却先开了口,“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外面那么美的风景不去欣赏,难不成愿意留在这个货栈里,像王掌柜一样起早贪黑地为东家卖命不成?这件事我做主了,你必须去,不准推辞。”说完回过头,看着卢盛文呵呵地笑。
卢盛文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盯着苏云卿,直到她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