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像是一层层轻纱将流光溢彩的琅玕主殿朦朦胧胧地笼住，琉璃瓦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整座殿宇似是黑夜中的夜明珠，镶嵌在广袤的土地上。

洛云峰坐在主位上，看着洛云淼带着身后一众人进来，酒樽里的酒微微荡漾，他脸上笑意更浓，随即起身迎了上去。

“大哥——”

洛云淼未等他说话就直直看着他，凛然的视线里似是带着冰刃般的锐利，“你怎么在这里？”

洛云峰一拍脑袋，“唔”了一声，俊逸面容上仍是笑意盈盈，“是我不对，不过……唐家兄妹前来拜访，总不能冷落人家吧？”

洛云淼闻言，锐利的双眸在看到唐熙瑶三人之时倏然放柔了一些，“允辞，熙瑶，唐兄与你们兄长可好？”

唐允辞和唐熙瑶抱手行礼，恭敬道：“劳洛城主挂念，叔父/父亲与兄长安好。”

洛云淼点点头，直接忽视了对面还笑着的洛云峰，视线从唐熙瑶身上移至俱灭。

洛云峰见状脸上也没有丝毫恼意，只是拱手示意就自己退下了。

洛云淼微微侧头看着洛云峰的背影，英气逼人的五官清晰而立体，眼眸中闪烁着不知名的光芒。

下一秒，他又转头对唐熙瑶一笑，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关切之意，“又是几年未见，想必熙瑶的剑法已是更上一层了吧。”

唐熙瑶抱手行礼，“城主过誉，熙瑶尚且年幼，寥寥防身罢了。

“唉，不必谦虚，你们兄长就是如此，教出来的弟妹也是这样，我自然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洛云淼眼睛撇向洛麟，“洛麟是应该和你好好学习，你们年龄相仿，有时间也应该多多接触。”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啊，洛麟身上陡然一凉，来不及思考便脱口而出。

“莫说女子，就连男子都不一定比得过瑶姐姐，我就……我就算了吧！”

洛云淼眼睛一瞪，洛麟立马抱头认怂。

“瑶姐姐要常来我家玩啊！”

三大仙门世家中，亲传的女子除了早已定下亲事的洛青菱以外，唯独剩下桑渝唐氏的唐熙瑶，按理说来混个婚事应该是不难的。

看吧，连刚正不阿的洛城主都来了。

唐熙瑶：“……”

唐归晚最讨厌这种与人打交道的场合，无非就是一群人客客气气地坐在那里尬空气，于是她在填饱自己的肚子后，趁唐熙瑶和唐允辞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待唐允辞反应过来时，唐归晚早已不见了踪影。

知道唐归晚的性子，唐允辞早就在她身上挂了个护体灵囊，知道她爱玩心切，当下也就放肆她去了。

谢无郁也借口走开，纪冽一看就知道他酒瘾又犯了，瞪着他离去的背影，默默在心里流下了苦涩的泪水，这一圈的大佬，他不敢动啊！

纪冽只能安静地缩在角落吃饭，毕竟现下桌上只有谢无郁他表姐和他熟一点。

主殿上宾主尽欢，寂堂里却仍是连光都进不来的黑暗。

“树的一生，都在向往阳光，却不能停下走向黑暗的脚步。”

黑暗中那人轻轻笑了一声，低沉的嗓音中似有些无奈，“可人……不也是如此吗？”

阮瑀终于动了动，死白一片的瞳孔终于恢复了一点亮色，他并未抬头，声音沙哑难听，“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那人不答反问，语气里略带嘲讽。

“你不恨他么？”

阮瑀垂着头，那人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么多年一直靠欺骗自己和别人苟延残喘，想必很不好受吧。”

阮瑀猛然抬头，阴鸷的视线里满是不言而喻的骇然杀意，若非他误入陷阱暂时失去了灵力，绝不会让此人活着走出这个门。

那人仿佛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越是在意，就越会让人失控。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推开了门，阮瑀还在恨恨瞪着他，只听得他的声音轻得仿佛下一刻就要飘散在夜空中。

“好好休息。”

月光照耀在那张与洛云峰酷似的脸上，长睫投下浅浅的阴影，使这一对狭长而妖冶的眼眸，始终笼罩在难测之中。一身深蓝色流云衫，双袖束腕，墨染般的发丝在夜风的吹拂下肆意张扬，脸廓棱角分明，却处处透着令人寒入骨髓的冰冷。

等到与众人寒暄完，已经是戌时，洛麟被洛云淼命令去查访渔民，吃完饭就挨赶回去早早歇息了。

唐家两兄妹一同走在去往厢房的小路上。

唐熙瑶走在唐允辞身后，往自己嘴里放了一颗榛子糖。

唐允辞停下，扭头看着唐熙瑶。

唐允辞向来能不说话就不会开口，一个眼神已是询问。

月色朦胧，唐允辞一袭白衣，月光给他镀上一层清冷的光辉，超凡脱俗得恍似神仙。

唐熙瑶也抬头看他，略想了想，递给他那袋榛子糖。

“吃糖，不会坏牙，不过打打牙祭，聊胜于无。”

唐允辞迟迟没有接过去，看着唐熙瑶的表情就像是在贿赂他一样。

不过仔细想了想唐熙瑶还真没有什么可贿赂他的，于是伸手接了一把榛子糖，拿了一颗放进嘴里。

“太甜。”

一路走至厢房，唐允辞虽然说着太甜，但是手里的榛子糖已经不剩几个。

两个不爱说话的人在一起换来的是更沉静的氛围，但幸好两个人都觉得这很正常。

在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以后，唐允辞目光一撇，望向前方不远处，唐熙瑶也随着看过去。

谢无郁带着唐归晚刚爬上墙头，忽然觉得背后一凉，跟着他的直觉看过去。

四目相对，场面一时凝滞，谢无郁迅速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么巧，又遇到了……”

“唐……唐二公子带着唐三妹妹来……赏月啊？”

轻云蔽月，夜风微起，的确正是赏月的好时光。

唐熙瑶在心里默默想着，仔细想来谢无郁的话也不是毫无逻辑嘛。

不过……看着谢无郁拎着的唐归晚，唐熙瑶心下一动，忽然想看一眼唐允辞的表情。

想来唐允辞也不会有什么表情，从谢无郁带着唐归晚从他眼皮子底下出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事没完。

唐熙瑶并不知自己与唐允辞二人此时在谢无郁眼里就是两坨不可理喻的冰块形象，他见唐允辞不说话只好又转向唐熙瑶。

“唐三妹妹，你看你哥，怪吓人的……”

谢无郁把喝醉的唐归晚轻轻一推，唐归晚直愣愣地倒下，掉进了唐允辞怀里，是唐允辞稳稳接住了她。

随后是谢无郁一连串的笑声，但是没有人回应的谢无郁又很快尬住了。

谢无郁瞄了一眼定定看着他的两人，小声嘟囔，“哎呦，这一个两个的，我怎么这么倒霉。”

唐允辞闻着怀中唐归晚那熏天的酒气，眉头狠狠一皱，双眸夹杂着冷意望向还在墙头坐着的谢无郁。

谢无郁浑身一抖，连忙先摆摆手，“咳咳，那个唐二公子，唐三妹妹，是她偷偷跟着我出去，我发现了把她带回来的……”

“谁是你妹妹？”

“言语轻薄——”

“言谎犯戒，罪加一等。”

唐允辞面无表情地开口，把唐归晚交给了唐熙瑶扶着。

谢无郁噎了一下，唐熙瑶也罕见地专门去看了一下唐允辞的表情，当然他还是没表情。

谢无郁没等他说完便抢声道：“等等……我怎么就言语轻薄啦，唐三妹妹怎么了，我还没叫她情妹妹呢！”

扶着人的唐熙瑶有些纳闷，自己名字里明明没有情字，情妹妹是什么？

于是唐熙瑶善解人意地出口道：“他的意思是，你为何不喊他二哥哥？”

此话一出，两道目光瞬间都望向唐熙瑶。

唐熙瑶觉得莫名有点发悚，诚挚发问：“我理解错了吗？”

唐允辞无语，谢无郁“噗”的一声笑出来，“哎呀，看不出来呀看不出来，唐家的小丫头还有几分呆瓜的模样。”

“算了，就不计较你禁我言的事了。”

谢无郁捧着肚子笑得欢快，还不忘冲唐熙瑶摆了摆手。

谢无郁随即举手作发誓状，语气十分诚恳，“呐，真的是她自己跑出去的，不过她问我什么好吃，我就如实相告了，这世间最好的东西，莫过于酒了……”

“言语轻薄……我，我是见唐三妹妹可爱，跟她多说句话怎么了，这妹妹谁不能叫了，纪冽你说是不是！”

不知何时来到的纪冽在一旁憋笑憋得厉害，偏偏还不能在唐允辞面前显露半分，只能朝谢无郁点点头。

“就是！偏偏我就没个妹妹呢，不然肯定要教她人见人爱，哪像唐澈……”

谢无郁眼睛转了转，打算混水摸鱼揭过，“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那我就……”

霁华出鞘，横在谢无郁颈前。

谢无郁躲着剑锋，笑嘻嘻地还要调侃唐允辞，“唐二公子，不至于这么绝情吧！”

“唐三妹妹在城门前不分青红皂白的就禁我言，你是当兄长的，怎么也得负点责任吧。”

谢无郁一边说着，一边又笑嘻嘻地把霁华剑推了回去。

不知为何，唐熙瑶忽然想笑，幸好又压了下去。

唐允辞自然不会轻易让谢无郁跑掉，澄澈的月光下，两袭身影衣炔翻飞，不分上下。

唐熙瑶心中难得好奇且觉得有趣，毕竟是第一次见话这么多，还整天笑呵呵的人，也极少见到能与唐澈实力持平的同辈，神采奕奕，满是傲然，年少飞扬，甚是瞩目。

谢无郁趁空解下腰间挂着的酒壶，刚想抛给纪冽，微微分神一看，这小子远远的躲到了一块石碑后面看戏。

谢无郁：“……”

“唐三妹妹，你哥看来是要揪着我不放了，帮你谢哥哥提着酒，等会儿让你尝尝鲜。”

唐熙瑶虽然从未喝过酒，但他既然这么说了便下意识去接了那壶酒。

然而唐允辞的剑离唐熙瑶更近，剑芒闪过，震开了谢无郁抛过来的酒壶。

谢无郁看着比谁都着急，不再纠缠，与那个酒壶一同跃下。

唐熙瑶那口紧提着的气还没松下，就见谢无郁剑尖的酒壶一晃。

“啪嗒”一声脆响，酒壶正砸在尖锐的利石上，里面的酒潺潺流出，酒香四溢，再看着谢无郁一脸肉疼的神情，让唐熙瑶更加好奇让谢无郁如此宝贝的酒是什么滋味。

谢无郁看着地上酒壶裂开的一个口子，一脸肉疼，委屈道：“唐三妹妹，你怎么就不接着呀。”

唐熙瑶歉意道：“抱歉，以为你能接稳。”

谢无郁觑了唐熙瑶一眼，又心疼地看着地上的酒壶，“啧啧，这话说的还怪不到你身上，反正你和唐澈是一家人，陪我一壶梨花白！”

两人的打斗声音巨大且不加掩饰，再加上谢无郁气愤的大声嚷嚷，不一会儿就吸引来了守夜的洛氏弟子，连带着洛青菱也过来了。

温柔的人劝起人来也是如春风细雨般柔和亲切。

“阿朝，阿麟都和我说了，是唐二公子和唐三小姐传讯给他，他才能及时赶回来的。”

洛青菱抿唇一笑，轻轻柔柔的话语倒像是在劝着两个打闹的孩子。

“要不然，你们还得等上一回呢。”

谢无郁瞥一眼唐允辞，脸色复杂，微微嘟囔着迟疑道：“嗯……是他叫洛麟回来的？”

唐熙瑶忽然觉得自己确实需要说点什么，“是的——”

“熙瑶！”

唐允辞向来习惯做好事不留名，更何况现在对待谢无郁还有点别扭。

反应过来的谢无郁将手背在身后笑着上前，而他进一步，唐允辞便退一步，看起来倒像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谢无郁撇了撇嘴，又要开口，被洛青菱及时拦了下来。

“好了，阿朝，赶紧回房休息。”

洛青菱对着谢无郁轻轻一斥，又转头看向唐允辞，弯下腰端庄行礼，温温柔柔的脸上歉意一笑，“唐二公子，十分抱歉，给你带来麻烦，还请见谅。”

唐允辞并非是无理取闹死缠到底之人，想必如此追究是因为那位还醉倒在唐熙瑶怀里的姑娘。

于是洛青菱十分善解人意的接着道，“我已命人备好醒酒汤，唐二公子和唐三小姐可以不必担心那位姑娘了。”

如此细心周到，唐允辞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当然他也没说什么，倒是唐熙瑶心里对着洛青菱的印象一下子深刻不少。没想到洛麟的姐姐倒是一点都不像他，进退有度，温和有礼，与洛麟大大咧咧的性格很是不同。

唐允辞和唐熙瑶抱手行礼，转身一齐扶着唐归晚离开。

谢无郁看着三人离去的身影，摸了摸鼻子，凑到洛青菱身边，竟然破天荒的反思起自己来，“阿姐……我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不应该带唐……带人家……去喝酒啊？”

其实他刚才是想说出唐归晚的名字，一顿酒肉之欢下来，两人已经哥俩好的互道了姓名，要不然他也不会不嫌麻烦的带她回来了。但是当谢无郁看到洛青菱一向温柔的脸上也冷了下来，强迫着自己改了口，面上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洛青菱没好气地点了一下谢无郁的脑袋，声音微恼，“这次是人家没有追究，若真论起来的话，的确是你的错，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谢无郁“哦”一声，还想着他那个碎裂的酒壶，边走边嘟囔道，“本来我是打算道歉的，可是唐澈一言不合就要开打……”

谢无郁想到又是一脸心疼的模样，“把我的酒！打碎了……”

这次是纪冽上前照着谢无郁的后脑勺就是一掌，又压低声音骂他道，“还想喝？喝不死你！”

谢无郁见来打自己的人是纪冽，当即毫不犹豫的就要还手，被洛青菱堪堪拦了下来。

“好啦——我带你们回去休息。”

洛青菱往前走了两步又转头回来看两人，“不许再闹了啊。”

谢无郁和纪冽乖乖点头，背在身后的手互相掐着对方，僵硬地同手同脚跟在洛青菱后面。

忽然谢无郁脚下一顿，吸了吸鼻子，望向前方的洛青菱，松开了手，朝紧靠着自己的纪冽小声说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啊？我怎么闻到一股腐臭的尸体味道。”

纪冽闻言也松开了他，嗅着周围的空气，虽然小声却还不忘怼他，“我说你是不是醉糊涂了？还尸体的味道……”

纪冽的声音一顿，与谢无郁对视一眼，两人神色俱是严肃起来。

微燥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若是仔细一闻，还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腥气。

他们是修仙之人，而洛青菱身体柔弱不适合修行，五感必然略逊两人一筹，因此她走在前面没有闻到，也没有丝毫异常。

纪冽拿出先前匆忙塞在储物袋里的那个面具，在微微燥热的夜色下，丑陋的面具竟仍然湿润滑腻，握在手中让人无端寒栗。

“这个世界，没有修为傍身的凡人，更像是蝼蚁。”

诛琊殿内，洛云峰看着下方毫无意识搏斗的傀儡，漫不经心一笑，朝着一旁的“人”开口道。

那“人”姑且还能称得上是人，一身黑色长袍，连脸都能堪堪罩住，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深深浅浅的疙瘩和褶皱，仿佛像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拼接而成的，残缺不全，极为丑陋。

那“人”桀桀怪笑，尖利刺耳的声音好像是要捅破人的耳膜，“怎么？你是在自视修为甚高么？”

傀儡像是听从他的指令，在他的示意后，就安静地停了下来，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那些傀儡均是身着破布旧衣，仔细一看竟无一人是洛氏的弟子。

洛云峰狭长的眼睛一笑，也不恼他的故意挑衅，“也不是，只是颇有些感慨罢了。”

那“人”：“……”

如果他能有表情，一定是无语.jpg。

他哼了一声，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嘲讽。

“人类果然是虚伪至极！”

洛云峰怪异地看他一眼，又自顾自笑起来。

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他一个坠魔的仙灵，还不是只能任由虚伪的人类摆布。

但是显然，眼前这个愚蠢的“人”自己却没有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