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和刘朝阳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从何开口。

毕竟他们还只是两个高中生，略显浅薄的人生阅历还不足以支撑他们面对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况时还能游刃有余。

但李信心里清楚，这事儿全因自己而起，所以不管怎么说，不能再把刘朝阳继续往坑里拉了。

“……杨清语，能和我谈谈吗？”

李信率先开口，生硬地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嗯？”

那是杨清语第一次同李信对视，双手掀起的兜帽下，她神色平静。

“我们……”

“这里说话不方便；有什么事情的话，去那里谈吧。”

杨清语抬起手，指了指一旁幽深黑暗的小胡同。

李信心里也暗怪自己着急，这种事情当事人一般都羞于提及，怎么能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逼着人家说呢？

杨清语说完便走了过去；李信跟在杨清语身后，走向那座没有灯光的胡同，刘朝阳也跟了上去。

杨清语慢下脚步等了等他，回眸展颜一笑。

他们走进胡同又走了好久，直到身后车水马龙的明亮街道化为一星微渺烛火。

杨清语在尽头处停了下来，李信和刘朝阳也跟着站住脚跟。

“我们……”

杨清语突然转过身，上半身前倾，趴伏在李信身上。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在李信唇间，示意他不要说话。

“嘘——”

杨清语将兜帽掀开，稍微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长发。

说心里话，李信确实有些惊讶于杨清语的改变。

在李信印象中，她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不怎么打扮、带着一副眼镜只知道闷头学习的女生；但此刻的杨清语略施粉黛，画眉描影，朱唇微湿，仿若脱胎换骨一般，简直就是另一个人。

此刻她言笑晏晏，眉眼间秋波连连，仿佛天生就带有一丝女人的妩媚。

她凑近李信耳边，朱唇轻启，吐气若兰。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杨清语向上看着他，向一侧歪着头，长长的青丝垂落到她的肩上。

此刻的她宛若少女一般纯真，同时又有着成熟女人的诱惑，简直就是一件对男人的巨大杀器。

杨清语直视着李信的双眼，在她那湿润的眼眸深处，隐藏着的是深深的嘲讽与不屑。

李信认得那种眼神。

没有对什么绝望到一定的程度，人类是不可能在潜意识中将精神与肉体做如此彻底的分离。

彻底到仿佛可以彼此完全独立地存在。

他有一种错觉，现在还留存于世上的，只是一具名为“杨清语”的躯壳，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外面的世界里有繁华的街景，衣香鬓影，车水马龙，轮转着五光十色的琉璃世界。

仿佛这浓郁的黑夜，只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里满溢。

李信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大的悲凉。

他实在难以想象，究竟是怎样的打击，才能使一个灵魂，竟如此急迫地想要逃离这副躯壳，却又不得不困缚于这尘世的污浊？

最可悲的情况，莫过于精神已经习惯于对于苦难的逆来顺受，麻木到对于任何的掠夺或是蹂躏都习以为常。

林龙几乎已经达成了他变态的目的。

“……如果，如果我之前所做的任何事情让你感受到被轻视的话，我真心向你道歉。”

李信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句话。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杨清语只是笑着。

不停地笑，开心地笑，到最后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她像是要将肺从胸腔里吐出来那样笑，笑到耗尽肺叶里最后一丝氧气；她开始干笑，挤不出一丝空气地笑；她也忘了换气，只记得有什么东西是曾经值得被嘲笑的，可怜又可笑又卑微又渺小不值一提但那也是她曾经开心地天真地无忧无虑地梦想着要抓住的什么。

她被呛到蹲下剧烈地咳嗽，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抹在脸上花了她省吃俭用也舍不得买的用的廉价化妆……

她开始放声大哭。

杨清语从小和哥哥相依为命。

哥哥大她两岁，本来今年就要参加高考。

杨清语家不太富裕——或者说，很穷。

她从小就是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的，课本也都是淘的二手。

所以，每当她看到同桌拿出一尘不染的课本放在桌面上时，即使早已当家的杨清语，内心里还是难以抑制地生出一丝羡慕。

属于新书独有的那股温暖的墨香令她沉醉。

她的同桌，一看就是那种不缺少爱的孩子。

他的校服总是那么干净熨帖，没有一丝褶皱；他每天中午的便当盒里，都是家人为他精心准备、营养均衡又口味丰富的丰盛午餐。

他每天穿的、用的，看上去都像崭新的一样；他待人礼貌，谈吐得体，嘴角时常挂着自信的笑容。

虽然听说班里的女生也有不少暗恋他的，但杨清语对此无动于衷；她时常拿自己的哥哥和同桌做对比，每个方面都比，颜值、气质、学习、谈吐，等等等等；在少女小小的心思里，每次都是她哥哥赢——尤其是体育，她觉得哥哥一个能打这小子十个。

兄妹两人约定好，要通过高考改变命运，过上能吃饱的生活。为此，杨清语一直刻苦学习，不敢有丝毫松懈。

那些同龄女生之间流行的娱乐消遣她从不参加，因为她既怕浪费时间，更怕浪费钱。

久而久之，她就被班里的女生群体孤立了；她又不会打扮，班里的男生也不会去找她。

她在班里是一座彻底的孤岛；但她不在乎，只要有哥哥在乎她就行了。

那天早上，哥哥神神秘秘地对她说，为了庆祝她上次月考进步，有一份礼物要送给她。

哥哥得意地从蜡黄的油纸里拿出一套最新的辅教资料，那是他用打夜班工攒的钱买的。

少女丝毫不介意这份在其他家庭里可能略显诡异的考试奖品，雀跃着把它们塞进书包里，开启新一天的生活。

整节早自习，她都在津津有味地阅读着辅料上的精品阅读，这对这位少女来说是人生中可以得到的最大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