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桥第二日傍晚赶回江浦,他在天茶山下与沈心流风夜菱分手,独自前往李祺和临安公主居住的弘毅庐。
他没有扣响院门,而是趁着暮色之下左右无人,直接翻墙而入。
劲风倏起。
一股让他脊背发凉的疾风袭向后脑,那夹杂在疾风中的剑气似能扫落秋天里的最后一片落叶,充满无尽的苍凉与悲怆。
蓝桥身在半空,知道来不及落稳地面,在电光火石间猛一转身,同时流光剑乌光大盛,险到极致地点在李祺的相见欢上,然后浑身剧震,向后飞出足有六七步远,才滚倒在地。
李祺一袭黑衣,手中宝剑相见欢遥指着蓝桥,缓步向他逼近。
“弘毅先生,是我呀。”蓝桥干咳一声,强忍着腰背坠地时的疼痛,伸出一只手道。
李祺冷笑道:“知道是你,站起来!”
“可我……”
“站起来!”
蓝桥只得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再次面对李祺这不知是敌是友的前辈高手。
但见月色之下,李祺的双眼如宝石般闪亮生辉,沉静中隐带着一股儒者学人的从容气度,同时他持剑时渊亭岳峙的体态,又令人生出望而生畏高不可攀之感。
“看招!”李祺似连看都懒得多看蓝桥一眼,相见欢倏地破空而出,横过两丈长的庭院空间,直击蓝桥。
他的人和剑似在这月光之下结合成一个无法分隔的整体,不但妙象纷呈,在两丈许的空间内不住变化,且每一个变化都是那么清楚明白,令蓝桥临时拟好的应对方法瞬间变成败招,也让他泛起处处受制的颓丧感觉。
剑法至此,已臻登峰造极,出神入化的至境。
相见欢剑势变化,李祺的身法亦随之生变,宛若在风中飘舞的秋叶,蓝桥甚至没法捉摸他最后会从何种角度攻来。
若非亲身领教,他做梦也没想到李祺的清秋剑法可以厉害至此。
面对如此可怕的剑法,蓝桥反生出强大的斗志。他倏地沉静下来,摆出破晓九式的起手式“万山尽墨”,一双明亮的眼睛迸射出前所未见的精芒,眨也不眨地注视李祺。
到相见欢离他不足三寸,劲气狂卷而至时,他才冷喝一声,往前抢出,流光剑刺向相见欢的剑尖,大有不成功便成仁,壮土一去兮不复还之势。
“当”!两剑交击,响彻云霄。
蓝桥闷哼一声,给李祺的相见欢扫得跄踉跌退三步,但亦封死李祺的后招变化,两人相隔三丈重新站定。
至此他们已交手两招,李祺出手丝毫不留余地,似乎从一开始就想取他性命一样。而蓝桥也心知肚明,自己无论内功还是剑术,都逊于李祺不止一筹。直到此刻,他的真气仍在体内翻腾,手臂也才勉强从酸麻不堪中回复过来。
幸好蓝桥心志坚毅,又有过面对徐辉祖安萧寒等绝顶高手的经历,绝不会因自问及不上对方而失去斗志。他哈哈一笑,运起体内已修炼至第四层的乾坤诀阴阳真气,流光剑迅疾劈出,使出“一剑破晓”。
剑光如风雷并发,既威猛无伦,又隐含有轻灵飘逸的味道,仿佛同时兼具了蓝若海和叶雯的影子,令人觉得他能把这两种极端相反的剑势揉合为一,本身便是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奇迹。
李祺大喝一声“好”,脸上却不含丝毫的喜怒哀乐,相见欢往前急挑,变化六次,正中流光剑的剑锋处。
这一剑乃蓝桥近几年来的颠峰之作,本以为怎都可抢得些许先机,岂知李祺看似随便的一个反击,就像秋风破云般把主动全掌握在手上,使他所有后招都失去施展的余地。
他知道若任由李祺压制自己,此消彼长下,自己可能再难扳回局面。趁尚有余力,他蓦地一个旋身,流光剑猛扫李祺。
这一招妙到巅毫,就在旋身之时,蓝桥凭借自旋之力神乎其技地遁出李祺剑锋笼罩的范围,然后再投往李祺剑光最盛处,以刚对刚。
以李祺之能,亦要被迫硬接他一剑。蓝桥使尽浑身解数,终于在此时,首次争取到少许主动。
“当!”两人再一交击,各自退开两步。
“痛快!痛快!”李祺哈哈大笑道,“就是要有这种心志和本事,我才相信你真的能把小姝带回来。”
“我早就说了,是你偏不肯信。”临安公主不知何时也走进了庭院,“瞧给人家孩子吓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有多大仇呢。”
“小姝因他失踪,总是不假。”李祺说着又沉下脸,背转身道:“小子,我只给你十天时间。十天后若见不到小姝,你纵使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带着相见欢去找你,亲手为她报仇。”
说罢他长剑还鞘,一闪不见。
蓝桥一拱手,正色道:“晚辈遵命。”
“累了吧?”临安公主走到蓝桥身旁,摸出一方秀帕替他揩汗。
蓝桥受宠若惊地道:“这怎使得?”
“别动。”临安公主一把按住他试图推开秀帕的手,轻责道:“我男人也真是,出手没个轻重,这要是把你打出个好歹,小姝还指望谁去找。”
“弘毅先生指教小子,那是应当的。”蓝桥一躬身道,“若我经受不住考验,硬往二七会的虎口里跳,那不是形同送死嘛。”
“算你还会说话。”临安公主微微一笑,向前走开两步道,“跟我来。”
蓝桥本以为她要带自己去堂屋,再多交代嘱咐几句,没想到却是走进一间卧室。
房间里萦绕着少女的幽香,临安公主点起油灯道:“这是小姝的闺房。”
蓝桥吓了一跳,讷讷地道:“殿下……”他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似乎想象着李静姝住在这里时,日常的起居状态。
临安公主在房间内踱了两步,适意地坐到榻边道:“她已年没在这里睡过了。前几天她突然归来,本以为好歹会住上几天,谁想到连一个晚上都没有,就又不见了。”
她的眼中泛起无尽伤情,抚摸着榻上整齐的被褥道:“小姝啊,娘真的好想你。”
蓝桥倏地跪下,朝临安公主一抱拳道:“请殿下放心,蓝桥就算赴汤蹈火,也要把大小姐平安带回来。”
“大小姐?”临安公主哑然失笑道,“说起来你俩也算有缘,那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你是因为受伤,她则纯是为了贪玩。其实我挺好奇,你们在徐先生的药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一起处了那么久,你们之间就没说过什么话?”
蓝桥一下想起他和李静姝为徐秋雨写对联时的情景,心头泛起一丝甜蜜,旋即想起他摸走李静姝的香囊,又觉羞愧不安,最后想起客死岳阳的徐秋雨,物是人非,心情重又变得沉重。
“没说过什么话。”蓝桥苦笑着道,“大小姐千金之体,我这山野匹夫,不敢轻易打扰。”
临安公主掀开枕头,从榻边的暗格里捧出一件男子的短袍,递给蓝桥道:“这袍子你可认识?”
蓝桥一看不禁心头剧震,原来这正是他当年大战山匪,被匪首褚天棋重伤时穿过的袍子。后来他再醒来,已是到了徐秋雨的药庐,换上了宽松舒适的长衫,再没见过那件袍子。
如今这短袍早被洗净,上面的血渍和泥污都已不见,刀剑石砾划开的口子也被重新缝好,宛若新的一般。
特别是那缝制的针脚,与李静姝的香囊一般无二。
“这袍子怎会在此处?”蓝桥强压下心里泛起的涟漪,不解地问。
临安公主狡黠地一笑道:“你是想问,它为何在我弘毅庐,还是想问,它为何在小姝榻边的暗格里?”
这句话比李祺的剑更难招架,蓝桥一下子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其实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它是从哪来的。”临安公主暼了蓝桥一眼,悠悠地道,“有可能是你忘在徐先生的药庐里,小姝给取了回来,也有可能最一开始就是小姝替你更的衣,她把脏衣洗净缝好,又不好意思直接给你,于是就搁下了。”
见蓝桥仍是沉默,临安公主又道:“女孩子的心事最难琢磨,以前我还偶尔在晚间瞧她偷摸出来把玩,又或抱着这袍子入睡。当时我还纳闷呢,不解这妮子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却也不好直接问她。后来她离家出走,这件袍子就一直留在那暗格里。”
蓝桥抚摸着袍子上细腻的针脚,不知怎的竟泛起一丝怅然,轻叹一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如今既物归原主,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临安公主笑着起身道,“你身份不方便,进京后可以先去城东的江浦茶社,那是我们的在京城设立的寄售处。我已替你打好招呼,就说你是我们派去拓展业务的,要在城西再开一家分号,由你担当掌柜。到时候店面选址挑选伙计等事都由你做主,切记要行事小心。”
“城西?”蓝桥眼睛一亮道,“殿下是说……”
临安公主笑吟吟道:“不错,徐辉祖的魏国公府,正是在城西。到时候你把店址选在附近,就可以监视进出他府上的人。”
蓝桥大喜道:“殿下思虑周全,蓝桥佩服。”
临安公主摆了摆手,同时吹熄了灯道:“快去吧,我男人说要十日见人,可不是和你开玩笑哦。”
“一定全力以赴。”蓝桥说着走回到弘毅庐的庭前,遥对堂屋的方向再一躬身,朗声道:“十日内若带不回大小姐,蓝桥提头来见。”